39 天堂之舞(7)
总算大学毕业了,我分到了北京市的一家报社。在省城的四年,我很想到歌舞团去看,看一看小时候曾住过了那个小院。可我一直没去,我怕触景生情,想起妈妈,抑制不住内心的悲痛。
八月下旬的一天下午,临去北京以前,我来到了那个曾经生活了五六年的地方,记忆像尘土一样在阳光下飘浮,依稀记得当年的一切,顺着一条小径,我来到曾经住过的那个小院。小院的门开着,那棵枇杷树还在,叶子绿油油的。我不由自主地朝里张望起来,突然我看到冰儿和海星正坐在客厅里说笑,这让我十分地惊讶。我终于明白了,当初海星为什么会对我那么热心,原来是让我替他投石问路啊,我像猴一样地被他耍着,自己还全然不知,世界上只有我这样的傻瓜才会如此地轻信别人,我不由得苦笑起来,可我的心却在流泪。
海星显得有些尴尬,正想说什么,冰儿的妈妈外面走过来,看我在门口傻站着,脸又涨得红红的,手颤抖着,有些愤怒地说,你还想干什么?我没有看她,木然地望着那棵枇杷树,说,十几年前,这儿是我的家,我只想来看看。
冰儿的妈妈惊讶得眼睛睁得老大,盯着我的脸看了又看,半晌才问:你是菁儿?
我点了点头。那女人突然慌乱起来,汗珠从额头上刷刷地流了下来,想进院子,却一头撞在了门上。
我心里好纳闷,她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要这样惊慌失措?
妈妈说,这恐怕是报应吧,一个人如果曾经做过伤天害理的事,这一辈子都不会安宁。□□结束以后,李团长恢复了工作,他没有报复任何人,他却让邹艳玲主演《流浪者之歌》,还让她住进了我们原来住的小院。开始我搞不懂团长为什么要这样做,后来我明白了,团长是要她自己反省,让她记住她曾经有过人性泯灭的一段岁月。一次演出的时候,邹艳玲居然摔成了骨折,从此告别了舞台。每到晚上,她一个人不敢呆在家中,总要将所有的灯打开。为什么呢?她害怕呀,她总是觉得有一个冤魂徘徊在她的身边。在这个世界上,最难以忍受的惩罚,莫过于良心所受的煎熬和折磨。
我告诉妈妈,所有的人都觉得我到北京工作是一件非常荣耀的事,但没有人知道我的心已经破碎。此时此刻,我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留在那个偏僻、封闭的小山村。没有了妈妈,一切对他来说已经毫无意义。
妈妈说,她看到我这个样子,心里好像被针扎一样无比的疼痛。妈妈一次又一次地祈求上苍,给她一两个小时的时间,回到人间,回到菁儿身边,给菁儿一点点呵护、爱怜,让菁儿从忧伤和绝望中摆脱出来。
报社安排我做夜班编辑。报到以后,我就来到夜班编辑室。编辑室在这座十五层大楼的地下室。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浓烈的烟味,想来,夜班编辑就是在这里依靠尼古丁度过不眠这夜的。
房子里光线有些暗淡,只有两扇三十公分高的小窗子露出地面。说来也是,夜里上班要窗户做什么呢?反正阳光也不会在夜间晒到这里来。有一盏台灯亮着,灯下坐着一个年近三十的男子,见我来了,热情地站起来和我握手、打招呼,他说,他是特地来办交接班的。只见他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说,做夜班编辑有六七年了,总算到头了。看着我茫然的样子,拍了拍我的肩,说,刚开始可能会不太适应,慢慢就好了,一般成了家以后,领导会考虑让新来的人接替。
那是我一生最糟糕的一段时光,爱情成了苦涩的回忆,工作又很不称心,所有的不幸好像都落在了我的头上,我不知道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意义?
九月中旬的一个夜晚,那天我休息,用不着上夜班了,我一个人走了大约半个小时,来到了北海,站在桥上,看着湖面像丝绸一般在星光下轻轻涌动。十二点多了,我突然想,不如纵身跳入湖中,了此一生,那样的话所有的烦恼和痛苦就会解脱,就可以到天堂看到妈妈了。
妈妈在天上看到我了,她焦虑万分,但却无能为力,只有绵绵的泪水雨点般地飘落下来。
我感觉到了,就像在家乡的小山顶上,每当我仰望星空,想妈妈的时候,就会有冰凉的水珠落在我的身上,我知道那是妈妈在哭,在为我伤心。为了妈妈,我是不是应该继续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我一点也不能适应白天睡觉夜里上班的生活与工作节奏,不久就患了失眠症,白天根本就无法入睡,每天只能靠安眠药维持几个小时的睡眠。有一天,我找社长,说自己不能胜任夜班编辑,想调换工作。
社长姓鲁,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瘦瘦的,头顶秃得很厉害,就像戈尔巴乔夫,说起话来带有很重的四川口音。他对我的要求很不以为然,像作报告似的讲了一番大道理,他批评现在的年轻人少了一点吃苦的精神,他说他当年就是从夜班编辑做起的。
不知为什么,我特别地想念家乡,我很想回到老家,做一名普通的山村教师。是的,家乡很穷很封闭,但那儿有温柔的夜色,会让自己获得一份宁静。而在这个城市,每当夜晚走在流光溢彩的街道上,我总感觉到自己像个飞蛾一样,在霓虹灯不断变幻的色彩与光晕面前,充满迷茫与困惑,有时甚至觉得连飞蛾还不如,飞蛾还有在火中燃烧的悲壮一刻,而我自己有什么呢?
我决定不再上夜班,不再受失眠的折磨,我递交了请调报告,要求回到家乡,这让报社所有的人大为吃惊和百思不得其解。在等待消息的这段时间,我决定住院,去做一次痔疮手术。医生说,保守疗法就可以了,没有必要动刀。我软磨硬泡,向医生列举了手术的必要性,医生没有办法,只得同意我住院观察。
我刚来报社不久,和同事很少说话,也不怎么熟悉。除了工会主席例行公事来看过我一回,没有别的人来过。我也没有和同屋的病友和陪护的人说话,每天一个人躺在雪白的病床上,看着雪白的天花板发呆。
手术最终还是做了,那是在我入院的第五天,医生显得有些无可奈何,他不明白我为什么一定要做这个可以不做的手术,觉得我有些怪异。可是他不知道,我是在逃避。
手术的那一天夜里,麻药的效力过去以后,□□火辣辣的疼,止痛药吃了也不管用。我紧咬牙关,汗水一个劲地流了下来,浸湿了衣被。终于忍不住了,捺了一下床头的电铃。一个护士走过来问我是怎么回事,我告诉她我疼得很厉害。那护士温和地说,你不要着急,稍等一下,我给你打一针止疼针。她将灯打开,我发现那雪白的口罩上面有一双美丽清澈的大眼睛。打针的时候,她用小手指轻轻挠我的皮肤,让我从紧张中彻底松弛了下来。
说来也怪,我不再感到孤独,我开始寻找那个给我打针的护士,我知道她的名字叫郭玉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