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免费快读小说书城>书库>>甩鞭> 第3章

第3章

  王引兰说:“烤这些年夜饺子做甚?”
  麻五说:“吃了明火烧的粮食能点亮心灯。”
  这时听到遥远处有一声雷响,生生滚了地气,在天地邈远之中,浩浩荡荡传来。紧接着是大片雷声从漠漠旷野中急速滚过,王引兰叫了声:“快听。”就听到外面有孩子们喊道:“甩鞭啦——”
  王引兰的心激动得要跳出来了,抓了麻五的手飞快地跑出院。
  月雾相融一色,满世界一片白茫。
  在这黄土塬上的奇异冬景中,她看到四周围山上有篝火点亮,篝火映照着一个个舞蹈的身姿,清晰的鞭声就从那里传来。
  所有走出屋门的人大气不出,风刮过窑庄上空,有浮游的雪尘洒下来,晶莹地打在王引兰脸上,如同无数温柔的小刀子,让她莫名地快乐。麻五说:“今年的鞭声比往年集中,听起来爽亮。”这时候有李庄的鞭声传过来,像裂帛声音,接着就是窑庄鞭声的应声而起。
  仿佛来自浩淼天宇惊雷般的鞭声,竟让王引兰的灵魂战栗了。爹爹生前喜欢敲鼓,惊蛰那天是驴的生日,这天晚上总要爆出如豆如炸如度岁的鼓声。爹爹腰里扎着红绸,一口气灌下三碗黄酒,到一个山头上去擂鼓,那鼓声惊天动地,爹爹说,鼓声敲响了冻土,把春天召唤来了。可是爹爹的生命里却没有春天,爹爹曾设立蒙馆,教着几个孩子,在没有脱下开裆裤的孩子面前,爹爹给他们讲陶潜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故事。爹爹就是一个不肯折腰的汉子,村上的保长六十大寿时给他发了帖子,他不去送礼。对方放出话来,我用八抬大轿抬呀,我请不了他来家里,还请不了他到一个地方去?小日本人过来了,爹爹被说成是私通共匪。爹爹说,不误虚名,我还真想通一通哩。爹爹被请进了牢里。爹爹说,这地方待不住了,叫母亲带了她远走高飞。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远房舅舅赶了驴车送她们上路,经过一片沼泽地,车轮陷进了泥坑拔不出,娘说,抽那头老驴啊,用劲抽。舅舅疯了一样地抽,驴受了惊吓,她被驴车颠在了地上,舅舅甩过鞭让她抓紧,她叫了声“娘”,拽了麻鞭划出了沼泽地。她觉得有一种东西从此就嵌进了她的生命,是什么呢?她现在明白了,是鞭。鞭声是一种昭示:她王引兰的生命里会有春天吗?
  麻五说:“年说过就过了,春天说醒就醒了。”
  “鞭声能够让油菜花开得更艳包谷长得更壮吗?”
  麻五说:“能。”
  王引兰眼中流下了眼泪,在天光映衬下,亮晶晶的,看上去是如此无言绵长。
  四
  王引兰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麻五脸上的笑容也一天天多了起来。
  是春天了,树好像一夜间润出了薄的浅绿,经过沉闷的冬季后,人们站到春天的田野上,心里不由涌起了莫名的激动。王引兰建议把高楼院对面的坡地买下来种油菜。
  麻五说:“为什么要种油菜,种高粱不好吗?”
  王引兰说:“种油菜,开油坊啊。小时候看见有钱人家种油菜,满天满地的黄,我就想等以后嫁了有钱人,也要种一大片油菜。麻五你算有钱人吗?”
  麻五说:“我当然算有钱人。穷人连粮食都是上一年和下一年接不上。”
  王引兰说:“就在对面坡地上种油菜。”
  麻五说:“对面坡地不蓄水不适宜种粮食,户主早想卖,我思量种什么也不合算。”
  王引兰说:“油菜花好看。你是有钱人吗,要买要买。我喜欢油菜花,我要在春天里看油菜花开。”
  麻五说:“买买,让你春天看油菜花开。”
  男人有些时候是很听话的,他的听话是需要一个不听话的女人来媚惑他,就像他的财产要女人来挥霍一样,历史只是女人对男人的调教。
  买了对面的山坡地,雇了人,只几天光景十几亩油菜地齐刷刷出了苗。铁孩把羊赶到对面山顶上,山上的绿色厚实适宜羊吃。满山顶羊群像落下来的云彩,有淡淡烟一般的白气漫逸开来。铁孩拿着羊铲吆喝着头羊:“吆呵——”
  一切恍若隔世,王引兰每天坐在自家高楼院大门口老槐树下的碾盘上看,这么一看就是大半天。阳光把红绸大襟褂照得像蝉翼一样透明,王引兰眼巴巴看着桃花开了杏花开,然后是李花、梨花,海棠花。
  忽然一夜,油菜花开了,满坡耀眼的黄亮,花香把她拂闹得轻灵舒缓,差不多堵塞了对春天的其他想象。她想起李府老爷说,“躲到油菜地田埂上做一些与春天有关的事,那才有意思,才叫别致的春色。”那意思她不完全懂,但是知道老爷的话里是充满了浮想和暗示的,很美妙。在王引兰思想中那个浮想和暗示不是老爷,不是麻五,是谁呢?王引兰在这里把自己的思想系了个扣,她脸上就有了近似油菜花香的春愁。这以后桃和杏长出了嫩嫩的果实,她开始闹着要麻五给她去摘。麻五捏着她的鼻子说:“我的祖宗啊,我的粉娘。”
  每日里麻五让铁孩从山上放羊回来,摘一些刚长出的嫩果子。
  铁孩说:“你喜欢吃酸了,我就给你摘酸,喜欢吃甜了,我就给你摘甜。”
  麻五和王引兰要一些来给倪六英。王引兰就说:“你好偏心。”麻五说:“天下老的最疼小的。”油菜花香把麻五的话抬到了半空,落下来时落进了窑庄人大大小小的耳朵。耳朵们在春天的田埂上说些和春有关的话,这些话因为王引兰就更有意思了。
  王引兰吃完桃啊杏啊,把软核用手揉得软软,对着麻五脸上肉头鼻子轻轻一捏,一股子水射了过去。麻五说:“射吧,射吧射吧。”王引兰说:“麻五,麻五麻五。”阳光把他们亲昵的影子拉得很近,王引兰看到麻五细眯着眼睛的脸上浮着一层虽然泛黄却很有神采的光亮。麻五说:“祖宗,你不知道你有多好看,满窑庄人都说你好看,都笑话我说我要死挺在你怀里。”王引兰说:“你就看不出窑庄人在眼气你吗,傻麻五倔麻五憨麻五。”
  土坡上油菜谢花了,有稚嫩的荚顶出来,空气里残留着油菜的芳香,麻五看到王引兰脸上有细细的绒毛,那细碎的绒毛在阳光下亮着灿灿的光华。这时就听到铁孩在对面的山上喊道:“狗——日——的——羊啊——”麻五望着山上的铁孩说:“好你个狗日的铁孩!”
  快进入夏天的时候王引兰要生了,肚子挺得看不见脚。倪六英的肚子也挺了起来。倪六英什么也不能吃,整个人脱了形,王引兰要生了,倪六英用筛子把炉灰过滤出一箩筐细面,揭掉炕上的席片,把炉灰铺上。王引兰在窑庄接生婆桂花的摆弄下顺产下一个女孩,麻五激动得出来进去。王引兰坐在细碎的炉灰上像棉花一样松散,倪六英抱着女儿偎在炕头菩萨般地笑。王引兰说:“姐姐要生一个男孩就好了。”倪六英晃着怀中的女儿说:“生哦男孩,生哦男孩。”
  刚生了孩子,奶憋得慌,孩子吸不出急得哇哇叫。王引兰说:“麻五,麻五你来吃吃吧。”麻五不好意思地笑着走近,王引兰高隆的乳房傲然耸立,结实硬挺的褚红色乳头像两颗耀眼的玛瑙,麻五说:“你不说我也想挨过来。”用牙齿轻咬住,鼻息和头发搔得王引兰很痒,她忍不住笑出了声来。麻五看到阳光在王引兰身上流来流去,阳光和麻五的吸奶声很响,王引兰眯着眼睛,想叫麻五麻五麻五麻五,看看倪六英就不敢叫了。在地上给孩子用艾叶水洗澡的倪六英低着头,故意把水声闹得很响。孩子像一只初生羊羔在倪六英手里绵软地叫起来,麻五缓缓抬起头,王引兰看到他嘴角挂着一缕奶香。
  近秋,倪六英要生了。
  见红时,麻五叫来了倪六英的母亲和接生婆桂花。倪六英躺在铺好炉灰的炕上,阵痛一阵阵袭来,她两手痉挛着在炕上抓,桂花说:“孩子脚先出来了,立生,是个男孩。”从早上一直到傍晚,豆大的汗珠不断从倪六英脸上浸出来。
  桂花说:“要娘还是要孩?”
  隔着窗户麻五什么也不说,因为是男孩,麻五有点犹豫了。
  倪六英忍着痛坚决地说:“要儿。”
  倪六英母亲抓着闺女的手呜呜哭了起来。
  王引兰抱着四个月大的女儿坐在炕沿上,看着桂花撕裂了麻五进去的那一条河沟,看到那河沟里流出来的不是白色乳浆是一涌一涌的血,王引兰害怕,就隔着窗户喊:“麻五麻五,死麻五,良心狗吃了的麻五……”听到麻五叫道:“救大人,救大人,孩子还有将来。”王引兰看到桂花调换了一个姿势,用剪刀一块一块把肚子里那个小人人抠了出来。血把炉灰染成一片黑紫,这时听到倪六英的呻吟声逐渐小了下来。王引兰叫道:“姐姐——姐姐——姐姐。”倪六英沉沉地睁开眼睛,“我……怕是,哦……不行了。”倪六英母亲抱着闺女的头用沙哑的声音叫道:“儿,不敢留下白发人先走!”
  麻五疯了一样从守了一天的门外冲进来,麻五扑过来时看到倪六英眼睛亮了一下,并艰难地指了指肘窝下的铜钥匙。麻五解下它捏在手里,俯在倪六英耳朵上,听得断断续续说:“防着她,哦……守不到头……哦——”然后一个“哦”没有上来,沉沉合上了眼睛。王引兰用力抱紧怀中的孩子,孩子被抱痛了,哇一声哭出了声,这时听得麻五叫了一声:“不要!”脑袋埋在倪六英胸前一动也不动。桂花依旧不紧不慢抠那个孩子,血依旧流着,窗户上月光一片旺白,桂花冷冷地说:“准备后事吧,肚净了。”
  王引兰哆嗦了一下,觉得有什么东西把她的心掏了去,有些冷。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