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倪六英是在油菜挂铃时走的。
麻五决定要买上好的棺材。麻五把家安顿给铁孩,用倪六英那串钥匙开了堂屋竖柜上的铜锁取了什么,然后赶了马车上路了。倪六英停殓在堂屋谷草上,守灵的侄男侄女们跪卧在草铺旁,很平稳地呵着伤调。蜡烛整夜亮着,大好的月光。王引兰坐在南屋炕上抱着女儿静静听送更纸的踏着满地横流的月光哭着出去进来,一种凉津津的孤独漫遍了全身。屋子里油灯摇曳着黄色光晕,黑乌鸦在院外老槐树上啊、啊叫着,偶尔有一两声狗叫声插进来,王引兰满脑子一块块那孩子抠碎的影子,身上就有汗毛竖起来。想出去叫一个人过来,走出院子看到铁孩一脸冷霜,像松树的皮却不知道什么原因。一定是倪六英死了,心里难受,就说:“铁孩你也不要太操劳也要小心身体啊。”
“以后的日子还有什么指望,铁定是麻叔的了。”铁孩说完也不管王引兰是什么反应,扭头出了院子。
王引兰没有明白铁孩说什么,觉得热脸对了凉屁股,心往下一沉扭身走回了南屋。
三天后有人看到通往窑庄的路上有一团黄尘滚过来,接着看到了三匹飞跑的马和灰头土脸的麻五。车上拉了三口上好的楠木棺材,麻五在高楼院老槐下勒紧了缰绳,叫人把棺材卸下来,两口放进西屋地上,一口放进堂屋。
窑庄老斋公走过来说:“就买了三口?”
麻五说:“冲丧。死了要躺一样的棺。”
老斋公说:“我还怕等不到你,要重新定一个出殡时辰。”
麻五揉了揉鼻子说:“定了就不能变,我欠了她!”
王引兰眼泪唰一下就涌了出来。
老槐树上挂了彩练,门上贴了丧联,八抬大轿顶用纸做了白鹤,孝子们抬棺恸哭送行。麻五选了一处山势高燥的窑洞把倪六英放进去,等自己和王引兰百年后选好坟茔一起下葬。王引兰抱了穿白袍的女儿在窑洞口跪了很久,这时听到崖的山顶上传来三声鞭响:“啪——啪——啪——,”如扒着云缝射出的一线阳光。王引兰幽暗凄清的眼睛里就发生了变化,想:这日子真要敞开天光让人活,却是没有几天活头,说走就走了。鞭声是唤醒春天的,倪六英的春天去了,带着她肚子里的儿子,我的春天呢?
林中有鸟飞起来,干褐色的黄土在阳光下泛着马粪一样的光泽,窑洞两边的树绿得像蚂蚱的血。麻五悲悯地说:“这些窑洞前风口上的树在秋风里叶落得早,在春天里发绿得也早,人日他娘还不如棵树。”
冬日第一场雪下过后,麻五雇了人炒菜籽。因为应了坡地上不蓄水的话,油菜少收了几成。麻五说:“都是你这小妖精害了我。”
王引兰说:“麻五,麻五我害了你,怪不怪我?”
麻五说:“我不怪你。”
王引兰说:“你不怪我,我可是要怪你。”
麻五说:“怪我什么?”
王引兰说:“怪你不把那串铜钥匙给我。”
麻五说:“铜钥匙不能给你!”
王引兰说:“怎么不能给我?”
麻五说:“等给我养了儿,就给你。”
王引兰说:“我偏不给你养儿。”
麻五说:“小妖精,小祖宗,小粉娘,我现在就要你给我养儿。”
大白天两个人揉在了一起,就听得屋外铁孩叫着:“羊,羊,羊。”
麻五对着窗户喊:“叫羊日你娘呢,还不快去炒菜籽。”
菜籽碾成油饼在铁锅里熬,香味就飘满了窑庄上空。窑庄有人问铁孩:“麻五哪里了?”铁孩答:“掉进油缸里了。”
这一年,王引兰给女儿起了名字,叫“新生”。
五
公元一千九百四十六年夏天,太行山区解放得早,在新中国礼炮还没有放响前夕,窑庄迎来了土地革命。历史的进步就是这样准时。然而这一年在决定自己命运的关头,麻五被窑庄土改工作组定为“地主成分”。起初麻五不知道地主是啥意思,当明白过来时,麻五决定不当地主。但是,土改工作队的人说,这不是当不当的问题,在事实面前当也得当,不当也得当。在窑庄数你地多,扳指头数数,哪一家像你一样雇了短工长工?麻五说,我雇他们是出工钱的。土改工作队的人说,你还嘴犟,是你雇了短工长工,不是短工长工雇了你,从道理上讲你就是地主,不定你恶霸地主就算便宜了。
头一次斗麻五,穷人们生怕斗不倒麻五将来惹下祸,无人为他们做主,斗了半天,几乎没有结果。工作组动员铁孩斗,铁孩不斗。后来农会领导组织群众敲着锣,打着旗,把高楼院包围起来,一面把麻五揪出来斗,一面把麻五的箱笼、粮食家具搬了出来,这些东西堆成了一座小山。工作队及时把这些东西分给农民,让他们看到自己从斗争中得到的成果。并鼓动说,要翻身就翻个彻底。铁孩的斗争情绪也激昂了起来。
起初麻五的嘴还说,铁孩他爹想要两张羊皮暖腿要铁孩来帮工,我是给过他羊皮的。铁孩一听说羊皮,就抹眼泪就说:“两张羊皮换了我十年的工夫,你还说得出口啊?”工作队的人一听铁孩是用两张羊皮换来的,就指着麻五说:“开油坊的恶霸,榨干了穷人的血汗,我们就是要打倒你。”“打倒地主麻五!”窑庄人应声而起举了拳头喊。就有人用指头粗的麻绳由脖子到胳膊紧抽麻五,抽得麻五似秋日的谷子,几乎两头着地了,工作队的人说:“还要不要说不是地主?”麻五说:“不要说了。”有人问:“是不敢了还是有愧不说了?”麻五说:“我是地主,是老财,是有愧不说了。”肉头鼻子上细丝一样的筋脉憋得暴出来,麻五在抬头示众时整个脸就像猪肝一样通红。
土地改革来不及让麻五把那串铜钥匙交给王引兰就把他的家产全部分了。王引兰寻死觅活坚决要求留下那两口棺材和那条甩得毛了的牛皮鞭子。分田分浮财那天,麻五领了王引兰和女儿新生,最后用马车拉了棺材到铁孩的老窑里居住。
铁孩分了麻五的堂屋,依旧放羊,不过羊是群众的了。但是,这并不影响铁孩春风得意羊蹄疾。宿羊的窑在老窑和窑庄的路中间,王引兰往返路上碰到铁孩看到他脸上不知甚时又挂出了笑容。铁孩说:“你还是那样儿好看。”王引兰说:“有什么用,好看也是地主。”铁孩说:“贫农就没有你好看。”王引兰说:“好看?怕天天斗,斗多了就不好看了。”
麻五把两口棺材摞起来放在窑掌深处。麻五说:“以后要自己动手种田。”肉头鼻子一抽一抽,像有满腹心事要倾诉,好像又找不到头绪。新生已经十三岁了,因为运动一直没有识字。麻五说:“新生也该识字了。”新生进窑庄识字班第二天跑了回来,新生说:“同学都叫我小地主。”望着如花的女儿,麻五哭了。这是王引兰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看到麻五哭。麻五哭时鼻头泛着潮红的血光。
麻五来不及看到新生识字,麻五就死了。如果麻五不是自己给自己坠了秤砣,那么,是谁给他坠了秤砣?
麻五死了谁还会说?
六
王引兰仔细解着麻五蛋上的麻绳,怕把麻五弄疼,嘴里叫着:“麻五,麻五麻五,不要怕疼,疼了就告诉我。”麻五不应,王引兰眼泪似珍珠一样落下来,着实感到了天人永隔的锥心之痛。
长工铁孩领着窑庄的青壮后生走进来,他们帮王引兰把麻五平平展展放在楠木棺材里。
铁孩说:“葬到东凹祖坟里,和她老婆一起下葬。”
王引兰说:“不葬。”
铁孩一脸困惑,“不葬?以后日子怎么过还不知道,留他是个负担。”
王引兰说:“活着我做主,死了新生做主,把他抬到倪六英姐姐窑内。”
铁孩说:“按规矩湿伤带干伤应该入葬,不可以破坏了规矩。”
王引兰冷冷地说:“还有规矩啊,按规矩他不该死,死了;按规矩不该坠蛋,也坠了;铁孩懂规矩啊?给我坠了你的蛋我看看!”
铁孩搞了一脸不自在,挥了一下手说:“上路。”
新生拉了灵,王引兰穿了孝,由四个后生抬着麻五出丧。一路上歇了有十几歇,窑庄人说:“老财麻五扭着劲不想走。”
王引兰想,不想走就能不走么!这世界上走一个人还不是稀松平常的事?麻五算啥,死都不利索,要人坠了蛋,下辈子做啥,做啥也绝了后啊,倒叫我来背负这苦。
放进窑,抬材的一走,王引兰和新生说:“跪下,给你爹磕头。没有他就没有你娘。”新生眼睛睁得大大的,王引兰说:“给你爹磕三个响头,记住,年年清明要来上坟。”
王引兰望着对面的青山,看到脚下是窑庄,再远处曾经是自己的油菜地,更远处是蜿蜒环抱的山脉,新绿遍地。她用手把散乱的发辫打开在脑后挽了个髻子,不远处有一个泉眼,有淡淡的岚气在聚拢。拉了新生走过去,看到清澈的泉水里有细小的蠓虫在游动,她用手轻轻拂了一下,然后爬下去断了气地喝。新生听到母亲喉管有咕噜咕噜的跌落声传出来,同时看到母亲鬓角有几根耀眼的白发,想上去拔掉它。突然王引兰跌坐在地上气绝了似的哭了起来:呀喂……指望是松柏树万古长青啊,呀喂……谁想到是杨柳树一时新鲜……哭一声麻五少早亡啊,生生把我闪在了半路上……死鬼麻五啊,你留下母女俩怎么活……哦呵呵呵……
哭声掀动满山绿叶响彻天地。
七
王引兰不明白日子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也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和这个世界一下子疏远了,疏远得如此陌生,视觉和感觉很自然地被堵上了一种坚固的东西,她不再想笑,也不再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