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钉了铁掌的懒汉鞋走在干湿的泥皮上,他突然对这些干湿泥皮产生了近乎乖僻的热爱。到处是潮湿的静谧的青草气息,沙拉,沙拉,四周山野里只有他的脚步声在轻佻摆动,看着暮色中缓缓沉落的天光,笑了起来,那笑也像干湿的泥皮卷曲着似有几分涩凉。铁孩突然边走边踢着泥皮叫着:“咩,咩,咩,咩……”
十
天不亮,李三有起身了。取了木匠家伙,尽量不弄出声响,但是,还是惊动了王引兰。
王引兰眯眼抬起头看了看天光,发现还早,还可以眯一会儿。就问:“要去哪?这么早?”
李三有说:“我爹活着时种过两棵柳,成材了,我怕过一段日子又有什么新运动,早一些把它砍回来做一张床,我要让你有床睡。”
王引兰说:“天亮了砍也不迟,又不是砍下来就能做。”
李三有说:“天亮就砍倒了,好叫人来抬,要不然,白天人都忙着收秋,谁还顾得!你睡吧,我知道你贪觉。”王引兰说:“三有,你真好。”李三有说:“好什么,让你过粗茶淡饭的日子,受穷。”王引兰把头缩进了被窝,却怎么也睡不着,想,粗茶淡饭的日子过着也好,只要气顺受穷怕什么?命中有的早有,命中无的想也想不来,世上好东西太多,你想“要”,“要”不想你。没有甩鞭,没有火盆,没有油菜花开的日子也能活出成色。王引兰就决定不睡了,早点给李三有做饭,吃了饭和李三有上地,地塄上的山菊花一定铺得很厚了。
早饭时,李三有和六里堡几个人抬回两棵不太粗的柳树。李三有把它放到院子里,等干透了用。王引兰递过烟袋,他吸了几口说:“吃了早饭拿上扁担和绳子,一起去把凹沟七分地的高粱杀回来。”
上午,阳光下有没有散尽的雾。王引兰和李三有一前一后,雾从脚跟升腾起来,在眼前绕来绕去,把铺向山凹的秋景弄得潮湿而亲切。王引兰和李三有都有点激动。无边旷野上正压抑着一种喧响,那喧响很是有一点柔暖,而那些雾就和八月里天空细密的阳光和身体内部发出的暗示很谐和地连接了。
坐在地垄上稍稍休息了一会,李三有站起身说:“来吧。”一种说不清但目的明确的要求,一下子冲上脸颊,有点喘不过气来。
王引兰通体舒畅而凉爽,不断加厚的青草地结实而富有弹性,十分高大的李三有在雾帘中沉下来,时间仿佛凝住了,那一刻,时间早已变成无边的空间。悬浮的雾粒将阳光散射成泛漫的天幕,李三有看到王引兰的身体白得透亮。
潮润的土腥气拌着呻吟在雾气缭绕中作长久的浮游,王引兰有些颤抖地叫着:“三有,三有三有,噢三有——”叫着,就突然感到了一种异样。
王引兰说:“芽儿怎么不精神了?”
李三有说:“怎么突然叫起我的名字了,一下不习惯,我等你叫麻五。”
王引兰说:“麻五是麻五,你是你,跟了你,你就不是麻五了。”
李三有开始在王引兰身体上扭缠起来,雾气湿润朦胧的白色在轻佻的动荡中起伏。
栖集在山凹里的鸟趁风翔起,天空一片生动。真格是秋波升温啊。
王引兰看到不远处有一个人影走过,手里是一把羊铲,铁孩来六里堡送毡来了?她看到他向前方的一头断崖走去,铁孩不会去断崖,她想:那不是铁孩。
是该开镰了,八月高粱和阳光奏出的乐声在悠悠回响,土塄子在淡蓝色的热气里颤栗,高粱一片深红。人们提着镰刀走向各自的粮食,成熟的粮食在贫瘠的土地上刷刷倒伏,蚂蚱纷纷逃窜,王引兰望着尘雾里起伏动荡的李三有和落定的高粱,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失落。不可能搞清楚的是究竟是山野的粮食还是这种可能的环境消失使他们失落了,因为这两个因素是交织在一起的,它们都起了作用。更进一步说,王引兰希望秋天来得慢一些,然而季节是一件不容抗拒的事,心碎的温情转眼就要离去了。王引兰明白秋天的到来意味着什么,然而等不得王引兰多想,一切就结束了。
李三有从断崖上掉下去摔死了。
王引兰想不出李三有为什么会摔下去,自己的地离断崖有些路,烟袋锅在地中割倒的一片高粱旁放着,人却从崖头掉下去了。王引兰感到生活混乱不堪,六里堡中央的老槐上,有一只乌鸦到夜晚降临时,啊,啊,啊叫着。六里堡的人都知道乌鸦是来叫丧的,叫丧的乌鸦除了给李三有叫还要给谁?六里堡家家门上系了红,说王引兰福薄命贱,说王引兰命贱是贱了和她睡的人。女人们就像躲避瘟疫一样看着自己的男人不让出门。王引兰拿了石头走到老槐下用劲捣它,它不飞,它不敢偷闲的叫声越发来得密集。王引兰不知道它是受了自己内心的激情和天道的法则驱使而叫的,它的叫就是这种法则的显露形式。它要按照它的道理告诉王引兰,活虽然不能按活的方式来活,死是要按照死的方式去结束生命。王引兰咬牙切齿从嘴里蹦出一句让六里堡的人都听清楚了的话:“死鸟。”
六里堡人说,不管死鸟活鸟,王引兰是带了棺材来勾命的。王引兰说不清,想了想觉得自己确是来勾命的。棺材是放死人的,哪有活人睡棺材的?
王引兰用自己的楠木棺材下葬了李三有,李三有和他的童养媳埋在了他父母脚头。
用自己的棺材下葬李三有是自己决定了几天的。她的决定有一种不争的气度,她懂得人处于世间时情分的重要。生死由命,死了,死了,人若不死了,麻五怎么不转过来活呢。既然苦难不为人忌地逼近了并不幸福的生活,要一具楠木棺材又能给自己带来多少好!
王引兰搂了一包李三有生前用过的东西,在一个午后坐在了李三有坟旁。头上蒙着一块黑蓝方头巾,心痛却哭不出声音。北风呼呼叫着,她感觉生活在进一步朝深渊迈进,她不能回避自己心底对李三有的怨恨心情,因为他把她遗留在苦海之中独自去了。坟上的枯草干黄泛白,她拽过一把在嘴里嚼着,嚼着,干涩地咽下去。新坟的土堆上压着一团麻纸,风吹过时,纸张摩擦的声音响起。
荒秃秃的坟茔埋葬的不仅是人的肉体,同时,许多心愿和难以忘记的岁月也在这里安睡,没有谁能绕得过去。推导起来,如果说麻五给她的爱因年龄差异该是父爱,那么,李三有给她的爱也许才是婚姻之爱。这种爱是怎样脆弱易逝啊,广阔的空间和苦难的岁月大大地扼制了王引兰爱的生长。直觉告诉,即使痛苦是命定的和应该的,她也不想沉醉在痛苦之中了。她把李三有用过的东西拿来,决定烧掉它。这是在失去李三有的情况下继续生活所想出来的唯一办法。
李姓家族看中了两间平房,因为李三有睡了王引兰的棺材,没有人敢出来明说。王引兰是决定要回窑庄了,她不想让生活中横着一个死人的幽灵和一些活人的眼睛。既然找不到和这个社会相处的方法,那么就龟缩进窑庄的老窑打发余生吧。从决定走时,天空就开始落雪,王引兰想等天晴,但是,雪时徐时疾地下着,大有不下到年头不罢的意思。她不想再在六里堡过这个年了,捎了话要铁孩来接。
铁孩冒雪赶了牛车来接。铁孩说:“马和马车分家下户了,只好找了牛车来。”
天气阴暗,望着薄暮冥冥中雪落蒙蒙的六里堡,王引兰想:阳间就是男人和女人,女人和男人的欢爱。人住在地上,地给了男人和女人种种生存的命,命牵了你往哪走就得往哪走,咋活也是一辈子,一辈子咋活才叫好?麻五走了,李三有走了,欢爱没了。麻五买来的棺材,给了李三有,都是我的至亲啊。这个世界上,我用活来肯定他们的死,然而这活、这肯定,是怎样的一种疼!
坐在牛车上的王引兰,有一种隔世的恍然与无奈,她看到六里堡在她回望的视野中一层一层往远方推去,鱼鳞一样……
十一
一路上新生蜷曲在一条棉被中,小脸冻得红红的。
山野往后移动,那移动起伏不定,有些零乱。王引兰看着这些不断掠过的毫无内容的山,感到十分凄凉。风抄着地皮刮,然后狠狠甩出去。呼出的哈气把眉毛和额前的头发糊满了冰霜,看到铁孩笼着袖管,夹着一根桑条,脑袋上狗皮帽子在牛车晃荡中摇摆不定,王引兰思忖:命中就剩下这一个男人了,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同命相怜的这个人呢?自己的一生和这个人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本能抗拒着他,却又牵扯不开。新生说想睡觉。铁孩跳下车,把身上穿的羊皮大衣脱下来盖在新生身上。王引兰说:“不可以这样脱,要伤风的。”铁孩说:“受苦人还怕伤风?”
王引兰笑了笑,有一点苦涩。
车轱辘和铁孩的脚步声在雪地上合并出一种好听的响儿。
王引兰突然想起李府老爷教过的一个字:“奴。”意思是女人生来就命定不是一个人活的,因此就得有一个人,用绳子牵着,在“女”字旁又加了一个“又”,就成了“奴”。我的“小奴家”,“叫一声小奴家与我多卿卿。”她不知道她这一生是谁的小奴家?王引兰抬头遥看远处白色的空山,止不住泛起了一股热,就有眼泪掉下来。
听到身后传来抽泣声,知道王引兰在哭。铁孩说:“人都想争活,其实活着的人哪有死了的人稳妥。”
隔了一会儿,铁孩又说:“有些事情放不下,就得活。”
王引兰的心动了一下,擦了擦眼睛,回过头,看到身后山野中一条蜿蜒的小道被牛车的铁轱辘碾出两道深深的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