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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王引兰头脑里真切显出了一个影像——麻五。小山沟里的小地主斗得比大村里还狠。心里就产生了对自己经历相去日远的伤感。
  李三有说:“明天是好日子,大小也该热闹一下,我租不起花轿,闹运动也不允许,我本家哥哥借了一把太师椅,就用太师椅抬了绕堡转一圈也算是坐了轿了。”
  王引兰说:“过来就过来了,我是什么人物还要坐轿,还要到村上绕一圈,怕那六里堡的人大牙都要笑掉。”
  李三有惶惶地站了起来,双手摩擦出咭咭哑哑的涩响,“那不行,定好了的,是要蒙盖头的,怕什么?”
  李三有迟疑了一下接着不好意思地嘟囔了一句:“我也是第一次结婚,不热闹也不吉利。”
  王引兰端着一碗水往嘴里送,听到李三有说此番话,忍不住把碗放下,停顿了有一袋烟工夫,然后说:“就依你。”
  李三有说:“睡吧。”
  王引兰看了看炕上的新生说:“怎么睡?”
  是啊,怎么睡?李三有一下子心事重了。有一句话涌上了喉头想往出说又止住了,像似自言自语,“我还是睡棺材吧。”自己搂了铺盖在棺材上铺好躺下了。
  第二天,王引兰由两个后生抬着绕六里堡转了一圈。
  头上红盖头一掀一掀,王引兰坐在椅子上,身体像失去平衡一样任由他们颠来倒去。听到有炮仗不时响起,就想到了窑庄的甩鞭。一切是那样虚幻,似一个梦,奇奇怪怪,和梦中的人和事搅混着,便把一个好端端的梦弄得似梦非梦了。想着这些时,感觉那个梦在不远的地方重新圆起来,看上去滚滚翻翻像一团云。透过红红的盖头看到李三有在一条曲里拐弯的村路上前行,同时听到了闹哄哄的议论声,听得有婆娘说:窑庄的地主婆是带了棺材来的,老财被人坠了蛋,人长得水,怕是命不好。她将眼皮儿轻轻抬起又轻轻放下,在这个梦的将散未散里幻化成一个字:活、活、活。
  就这样王引兰和李三有婚姻了。
  王引兰要李三有帮她抬开棺材盖,她取出那条甩旧了的鞭子说:“三有你来甩甩。”
  李三有拿了鞭走到院子里笑着说:“我没甩过这东西。”用力把鞭子甩出去,鞭梢反过来打了他的脸一下。
  王引兰大笑着说:“甩鞭,真不在乎个高,你不会甩,鞭把你甩了。”王引兰拿起鞭也想甩,却甩成了一团麻。
  安心住了下来,住下来的王引兰因为和新生睡一处,和李三有实际上是有夫妻名无夫妻实,这一点让王引兰感到很不安。但是,好像又没有好的解决办法。时间一长,反而弄得双方有点不好意思提那事了。
  王引兰首先想到的是新生的识字问题,和李三有商量要新生进六里堡的识字班。
  夏天了,李三有院子里的豆角秧扯了起来,有蝴蝶飞来,对对双双,煞是好看。新生老远叫着娘跑过来,王引兰听到新生嘴里念着:“请看天上日月,昼夜不得留停,坐地日行八方,寒来暑往古今。”王引兰想:世事变转,上天也是如此劳劳碌碌,辛辛苦苦啊。
  辛苦的上天却不让人过好日子,冬麦不冒尖儿,夏收眼看要落空,等不得高粱、玉米秀穗,人们就急慌慌下地拔野菜。王引兰和李三有提着荆条篮走在连着重重坡地的山谷。阳光下的田野有一种生动而感人的美。李三有采过一把“炮仗花”顺手递给王引兰说:“吸吸它的根儿,很甜。”李三有看到阳光嵌进了王引兰的每一丝头发,头发全是金色的,李三有说:“甜吧?”王引兰说:“甜。”
  李三有要王引兰学会识别野菜,因为草的家族在土地上是那么庞大,像满天的星星。有荠、蕨、蘩、薇、匏、甘棠、卷耳。把野菜弄回家,可以拌上玉米面蒸着吃,也可以凉调,如曲麦菜、薄荷、小蒜;苦菜、刺夹菜、灰灰菜、杨叶、柳絮、沙蓬则用来煮熟浸泡去苦味后调食。当季是菜,过季就是草了。
  草生草落,世事茫茫,人还不如草木。王引兰把目光落在了一个地方,那地方有丛野菊花生长着,花瓣很稠很浓,在太阳光下闪闪烁烁。山菊花的黄有点像油菜花,花朵在风的作用下不停地翻动,她和太阳的目光在翻动着的花朵上就一起高兴了起来。李三有看到王引兰高兴,就想有什么事也该行动了,走过去撩了撩她额前被风吹下来的乱发,感到心酥了一下。
  两人的目光相撞,有些闪烁。
  在期盼得以实现的时候,还应该有什么铺垫,王引兰说:“这花开得多好,像油菜花。”
  “再好也没你好。”
  “我有什么好,福薄命贱。”
  回过神来的李三有说:“我比你更福薄命贱。小时候早早没了娘,弟兄三个,我大哥叫福成,二哥叫福顺,都死了。生下我之后,我娘得痨症死了,我爹给我起名三有,意思是福、禄、寿都要有。我爹是木匠,给我修了这两间土房也死了,土改运动因为我有房有童养媳就定成了下中农。你看我个儿大,其实很胆小,吓怕的。”
  王引兰说:“还有童养媳?”
  李三有说:“是我舅舅家闺女,从小送到我家作童养媳。成婚前名分是家中女儿,长我七八岁,后来到十二上也死了。依旧俗在地角上丘着,等我以后一起下葬。”
  王引兰轻轻“哦”了一声。那种含愁也不减眉目传情的神态让李三有再一次的心酥了一下。
  王引兰缓缓把手伸到李三有脸上,李三有的喉结咕咚一声落下一口唾沫。闭上眼睛把头靠在王引兰膝上,像猪娃子拱奶一样拱了几下,王引兰“呀喂”一声,整个身体就软了下来。
  顺手揪下那捧山菊花,朝着那金黄的软垫躺下去,酥酥张开双臂。阳光从疏密不一的高粱叶子空隙漏下来,空气里浮游着细碎的金点子,地上山菊花发出湿软的沙沙声,她看到有一只大鸟俯冲下来。几朵云彩如棉花一样开放,她闻到了青草香味、野菊花香味、泥土香味。想,和一个人在油菜地田埂上做事就是好,只是这不是油菜花也不是春天。风抚着她的大腿和腹部,搓弄着她的乳房,从未有过的激动,在一种大幅度撞击声中她从喉管里挤出了:
  “麻五,嗷麻五,麻五麻五……”
  九
  铁孩来六里堡看王引兰娘俩,同时带来了一张羊皮。
  铁孩说:“你出嫁那天圈里有羊生了羊羔,羊羔活着,母羊死了,我把皮熟了给你送过来。顺道看看,日子过得好吧?”
  王引兰说:“什么叫好,心情爽快了就好,三有是女人性,总让着我。”
  铁孩留意李三有脸上写着很多快活的东西。
  李三有给铁孩取来旱烟锅,“自家种的,抽两口。”
  铁孩接过烟袋说:“你大还是我大?”
  李三有说:“我属虎,你属?”
  铁孩呵呵笑了一声说:“属鸡,比我大。”
  王引兰忙捅开火坐锅给铁孩做饭。
  铁孩说:“别忙了,又不饿!”
  李三有说:“谁说你饿,来家总不能不吃饭吧。”
  铁孩扭回头和王引兰说:“新生去了识字班?”
  王引兰说:“去了。”
  铁孩说:“认了多俩字?”
  王引兰说:“大字不够一箩筐。”
  李三有说:“不能那样说,我看新生认的字比咱三个加起来还要多。”
  铁孩说:“全国就要解放了,解放了好啊,天是明朗的天,原先人们想这社会也不过是一时一运,现在看来真要变了。”
  这时天空传来了一两声雷响。
  李三有冲着王引兰说:“要下雨了。”
  王引兰说:“秋天的雷,唬人哩,怕也是过云雨。”
  王引兰把高粱面掺上榆皮面和好,等锅开了往里拨,又到院子里揪了一把香菜和辣椒。王引兰说:“你一直喜欢吃辣椒拌鱼儿,今儿吃个饱。”
  铁孩盯着火上冒热气的沙锅,心被什么烫了一下,很是不自在。把烟锅子递给李三有说:“你也来几口。”
  这时候听到院子里雨滴像崩豆一样落了下来。滴伴着铁孩的吃鱼儿声,在昏暗屋子里弥漫开来。这一顿饭吃得铁孩头上冒汗,清鼻涕出溜出溜往外涌。
  铁孩说:“好吃的东西是好。”
  这时候雨已经停了。雨在干黄的浮土上打出鱼鳞似的泥皮,铁孩踩着这些泥皮和李三有告别。
  王引兰说:“就走?”
  铁孩说:“就走!”
  李三有说:“想走动走动时就来走走。”
  铁孩说:“带来的羊皮,毛有点不大顺溜,隔日我给你弄一块羔皮来。”
  李三有说:“这就够了,可能的话帮我擀一条毡,给你出羊毛钱。”
  铁孩说:“回去就给你擀。”
  李三有回过身到屋子里给铁孩拿擀毡的黄豆。趁着空隙铁孩说:“你还是那样儿好看。”
  王引兰说:“过日子,不顶吃,不顶喝。”
  铁孩说:“还想不想回窑庄?窑庄有人想你,想不想听窑庄人甩鞭?”
  王引兰心里想:窑庄有人想我?怕是瞎话。想听甩鞭倒是真的,可人是跟了奈何走,有什么就想什么,没什么也就不想了。脸上就露出了涩黄的笑,觉得鼻子酸酸,生怕再说下去眼泪掉下来,赶紧说:“人到了这步天地,啥也不想!”
  李三有提了黄豆出来说:“拿着不送了啊。”
  铁孩说:“不送了,不送了,回去吧。”
  铁孩大步往回走,走了几步扭回头看,看到王引兰不知什么原因撅着的屁股,他有点透不过气来,有什么东西往指尖上流,狠狠掐了自己的脸一下,这样好像才滤掉了一些憋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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