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拾级而下,出了最里面的那一座楼,行至院中,院子的其他三面也是高伟磅礴的楼宇,歌舞琴曲不绝,酒香氤氲绵长。到了夜晚,那一盏盏华灯点尽,顾影蹁跹,又该是怎样一片绮丽妖娆、盛颜满天?
正在沉醉惘然中,不经意侧首,却发现右边合欢树后似乎闪现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斑驳暗淡的树影中,一个佝偻的身子渐渐显现分明,那一双沧然悲悯的眸子在看到我的刹那,变得有些慌乱,身影急急踉跄着离开。
又是他?我认出来,他就是那日在酒肆为我辩解的沧桑老人,遂急忙跟了上去,他走得更快了,一会儿竟从一处侧门出了问君楼。
长安古街上,人来人往,我怕再跟丢了,边追边道:“老伯伯,你等一等……等一等……”最后不得已连轻功都用上了,可是还是差了几步,想来他也是会武功的人。忽然那个身影不知怎么在一辆马车后一晃不见,我懊恼不已,却在同时瞠目结舌地盯住右前方的一袭身影——那人穿着白色锦衣,清朗素净,看身形分明就是风莫醉那个没义气的家伙!
☆、谁家风流少年郎(二)
【在下姓萧,尚无妻室,请问姑娘贵姓芳名?芳龄几许?可曾婚配?】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还是他根本就没有离开,一直在骗我?我已经茫然到了极点,想过去叫他,却又觉得不太妥,万一他真的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呢?
正在犹豫中,他已悠悠然摇着玉扇往前而去,意态中添了浓重的风流浪荡之气,身后还跟着一个灰衣侍从。我一路跟着他转过街角,眼睁睁看着他进了一个地方,自己却不得不停住脚步——因为他进的是妓院!
大色鬼!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冷哼一声,望着那门前娇笑挥袖的女子,顿时头皮发麻,无奈地揉了揉眼角,勉力挤出一抹勾人的笑容,扭着腰拈着帕子趁人不注意溜了进去。里面更是一片脂腻香浓,,奢靡淫逸。我拿帕子着脸半张脸,四处张望着,忽然一个满脸酒气的大汉一把抓了过来:“好水灵的娘们,过来陪陪爷……”我急忙侧身闪开,呵呵地傻笑了两下,却瞥见那一袭白色锦衣似是稍微顿了一下,然后掀帘子出了大堂。我顾不得许多,匆匆跟上去,也不知兜兜转转了多久,他竟足尖一点,从一处围墙上飞了出去——什么意思啊?到青楼逛了一圈,什么也没干,又翻墙出去?这未免也太让人费解了吧?
我也跟着点墙而出,却失去了他踪迹,倏地,后方传来一阵轰然动地的车马声——“驾——驾——”
隐约还夹杂着女子的娇笑声,热闹张狂得很,我皱眉顿住脚步,本想避开,谁知马车疾驰而过的刹那,一股极大的力度将我往前一带,我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迷迷糊糊中整个人就被抛到了一个温热厚软的物体上,清雅的脂粉香铺天盖地压来。
一只手搭上我的腰,耳畔同时也传来风流浪荡的戏谑声:“美人,投怀送抱也不用这么心急呀!”
旁边随即响起女子的轻笑声,我惊了一跳,猛然抬眼,却对上一双横溢秋水的桃花眼,一张带笑的脸,眉如墨画,五官精致,端的是风流蕴藉、潇洒不羁!
我觉得脑中一片混沌,半晌都没弄清楚状况,只愣愣地盯着他——玉扇在手,绣描精致花纹的白色锦衣异常华贵,松松散散地套在身上,满是风流不羁之气,他他他……的确是刚刚我跟踪的那个人,但却并非风莫醉,只是身形很像而已!
这是怎么回事?还未等我反应过来,他又以手中玉扇轻挑我的下颚,含笑的脸凑得更近:“美人对本少竟如此痴迷吗?本少真是受宠若惊呢!”
温热的气息带着薄薄的蛊惑洒到脸上,我总算恢复了一丝神智,立刻慌张地推开他起身,孰料他却揽住我的腰不放,亦随着我勾起了身子,一双桃花眸子中情意绵绵:“美人怎么了?不喜欢本少这样搂着你吗?”
我只觉浑身起了疙瘩,慌乱地试图离他远一些,磕磕巴巴道:“你……你放手……请……请自……自重……”
旁边顿时响起一阵清脆的笑声,原来这男子左右两边各还跪坐着两个容颜秀丽的女子,看装扮,应是刚刚那座青楼中人,其中一个掩嘴咯咯笑道:“萧少爷这是从哪个楼里找来的姐妹,说话这么有趣?”
我心下一抖,简直哭笑不得,本姑娘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虽说声名扫地,风流韵事也惹过不少,可这还是头一回居然被人当成青楼女子对待呀!而且还是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尴尬场合。
“美人你这话是怎么说的?刚刚你可是跟了本少一路,难道不是对本少仰慕至极、倾心不已?”锦衣公子挑眉看我,带了一丝邪魅笑容。
今日总算见识了比风莫醉那家伙更自我感觉良好的人了,这次第,怎一句厚颜足以形容?我一阵头皮发麻,歉然解释道:“不好意思,小女子一时认错人了,还望公子见谅。”
“哦?”他身子微微后仰一些,上下打量着我,桃花攒水的眸中隐隐闪着别样的意味。
马车还在肆无忌惮地疾驰,我被他盯得心里发毛,只想赶紧溜掉,“那个……公子,没什么事,我就不再打扰了。”
“姑娘何必这么急着走呢?”一把玉扇忽地横在我身前,他的语气稍稍郑重了些,脸上风流玩味之色却依旧如故,我回眼看他,思量着待会实在不行是要和他动手还是直接动用风莫醉留下的药。他起身收回玉扇,“啪”地展开,轻摇着含情脉脉地笑道:“在下姓萧,尚无妻室,请问姑娘贵姓芳名?芳龄几许?可曾婚配?”那眼神、那语调,活脱脱一副拈花惹草、调戏良家女子的浪荡子模样!
我今天这是遇到什么人了呀?我瞠目结舌地盯住他,当真不是一般的无语。
他却浑然不觉,越发靠近了一些,勾出一抹惑人心神的笑,吐气温热:“姑娘对本少有什么感觉?可愿随本少回府?”
不得不说,这人虽然品性行为都不怎么样,可这副皮囊倒委实生得光鲜亮丽、风流蕴藉,足以虏获万花丛中不少芳心。我盯着他那张如玉的脸看了良久,不知是不是被他眸中那抹洒然不羁恍了神,竟莫名道了句:“你长得好草莽啊!”
他脸上的笑容霎时僵住,车内沉默了一瞬,仿佛雷雨前的沉闷无波,然后忽地爆发出经久不息的大笑声:“哈哈……”那两个秀丽女子捂着肚子,笑得前俯后仰,须臾才勉强咬唇憋住,脸涨得通红,想是怕得罪了这位萧公子。
半晌,他剧烈地抽了抽嘴角,终于不再笑得那么轻薄,僵硬着问道:“姑娘,此话何解?”
我也愣了愣,没料到自己会说出这么奇怪的话,脑中有些茫然,想了想,沉吟道:“嗯……因为我看你潇洒不羁、风流随性,很有江湖之气,本来想说你长得很江湖,可又觉得用江湖形容一个人不太妥,我们有时不是也称江湖中人为草莽之士吗?由此可见,江湖是可以用草莽来代替的,所以就可以说你长得很草莽……”
没等我啰嗦完,忽然一片白色衣袖在眼前一晃,一阵奇异的香味逸入鼻中,我便倒了下去,朦胧中听到最后一句话,“再让你说下去,本少就不仅仅是头疼了……”
从未想过,我和传说中张狂不羁的萧遥世子第一次见面竟会是这样一番场景,而我们的第一次谈话竟会以这样一种啼笑皆非的方式告终——他风流浪荡欲调戏我,最后却因受不了我的聒噪而使迷香直接弄倒了我。后来他说,若是世上女子都如我这般,他宁愿自此清心寡欲,远离脂粉花柳丛,不过这话的可信度就需要好好斟酌斟酌了。
沉迷中,依旧有梦,迷朦如轻雾山岚,唯一不变的,是那白衣、黑发、紫笛。如今,似乎每一次沉睡,都只为再远远地,看他一眼。
我在醒来后的两个时辰里,终于弄清了自己所处的境地。原来,那位传说中张狂不羁的萧遥世子在洛阳玩腻了,一时兴起就跑到长安的侯府别苑里来了。昨天,自负风流多情的他悠哉游哉去青楼厮混,却不料被我错认成风莫醉跟踪了半天。他很理所当然地认为是自己魅力太大引来倾心相慕所致,所以很大方地将我拉上车想给我一个以身相许的机会,谁知道——唉,总之,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误会,我就稀里糊涂地陷入了这座类似于“虎狼窝”的别苑中。
我假装头痛支开了“照看”我的婢女,偷偷溜出了屋子。侯府不愧是侯府,就这一座别苑,已是奢华大气至极,亭台楼阁、花木扶疏,布置精巧,水榭清池、碧波逶迤,荷花已成苞,随风铺开如诗如画的好景色。然而,我在这样怡情悦目的景致中,只觉得头昏脑胀、苦不堪言,这偌大一片地方,七弯八绕的,到底哪边才是出口啊?
蹑手蹑脚地攀过山石,转到一株柳树下,隔着眼前细长致密的柳叶条,我指了指右边的月洞门,又瞅了瞅左侧的穿花小径,踟蹰不已。忽然,一阵苍老虚空的咳嗽声响起,吓出我一身冷汗!小心翼翼地拨开柳条,循声望去,只见左侧花木之后的山石旁渐渐显出一个身影,佝偻瘦弱,竟然又是我在酒肆中遇到的那位老人!他许是感受到我探究的目光,稍稍抬头掠了我一眼,随后踉跄着朝花木另一侧挪去。
“等等——”我按捺不住,慌忙冲过去。他颤颤地顿住身子,却没有回头,只缓缓开口:“姑娘小心脚下,花开不易,莫要践踏了才是。”
我愣了愣,低头一看,只见地上摆放着数支掉落的花枝,仔细看了看,竟是一个“留”字,我不由愕然:难道他是叫我留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