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空落落的声音响在清泠泠的夜色里,如石子激起的波纹,一层一层漫开来,孤凉寂寥,全不似那一晚的璀璨迷醉。
  “流觞,此生,这一支舞,只为你一人而起。”
  “现在曲有了,舞也有了,不如再合一阕歌吧?”
  “你听好了,第一句是‘一脉疏华,愀落何人惜’……”
  冷月清夜里,可有一滴泪蓦然滑落,惊引那一根沉寂多年的长弦?
  ☆、谁家风流少年郎(一)
  日子在青竹叶尖流走,转眼入夏。
  又是三更天。
  我辗转反侧良久,还是不能入眠,遂偷偷出了房门,绕过假山,来到以前经常和流觞饮酒的地方,也就是那晚同风莫醉定约的石桌旁。周围山石静立,青藤相绕,风带着幽凉之意拂过来,指尖自清冷的石桌上划过,却触不到半点往事的痕迹。再往前,是粼粼的水波,荡漾着细碎光芒,令人心神恍惚。我怔忡地跪坐在池边,颤颤地将手深入水中,清凉的触感仿佛渐渐沁到骨中。
  摊开手掌往上轻托,清滢澄澈的水瞬间流走,水珠滴落,惊起一圈圈摇曳微光的细细波纹。
  可是想接住什么吗?
  是不是青荷叶上那一杯酒?
  轻抬眼,长安樽前,可还有笑如醇酒的温润公子迢递那一杯流觞?
  无人相应,无人相答。都只是痴心妄想,都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隐约中,似有夜光蝶轻轻飞过,划出一抹奇异的瑰丽。待我起身,想去寻找,却什么也未能找到,仿佛那一抹瑰丽也是梦中虚幻,并不曾存在过。
  惘然若失良久,我看向那抹瑰丽隐约消失的地方,忽然想起流觞曾说过,这山石后面,有一条十分隐蔽偏僻的小径可以通向问君楼。挽幽姐不是说流觞的失踪与问君楼有关吗?那我何不就从这里过去查一查?说不定会有出乎意料的发现呢!思及此,我的心情大好,又怕依柔姐姐她们担心,遂先回了一趟竹心居留了张字条。
  从假山的空当中挤出去,竟是很长的一段狭路,两侧山石相逼,青色藤萝纠缠覆于其上,在夜里显得十分的幽深,甚至散发着幽暗的可怖意味。我高举灯笼,努力攀爬着,终于将这狭长走尽,跨出一步,豁然开朗。原来已是一处山顶,可四周尽是杂草藤蔓,竟似没有下山之路!
  我来来回回转了很久,还是没有找到哪怕稍微适合下山的路,不由有些泄气,抬手搭在一处山石上,打算暂时歇一歇。某一瞬我不经意抬了一下眼,突然发现山石上隐隐有一道划痕,提灯一照,却是一个不太明显的箭头,我不由窃喜:难道是流觞怕我好奇心太重会来这里胡闹,所以特地事先标好的?沿着箭头方向看去,入眼依旧是断断续续罗列的山石,并不在一条直线上,而是曲曲折折地错落着,仿佛还构成了一个什么图形。我无暇顾及这么多,摸索着按箭头的指示跌跌撞撞地下山。
  晨曦渐现,薄薄的山岚葱茏间袅袅浮起,说不出的清新爽朗。可怜我折腾了半天终于成功地下了山,连额前垂下的鬓发都湿湿地搭着。然而,我还来不及欣喜,又遇上了另一个难题——横亘在眼前的是一条河,河对岸是一大片碧绿幽深的荒草地,荒地那边依旧是极高的陡峭山崖。我瞠目结舌良久,丝毫不认为自己有渡河翻越那座高崖的能力,遂捶了捶酸痛的腿,决定非常明智地沿河逆流而上。
  水是从高崖上泻下来的,织成透明微皱的琉璃轻帘,中间间或凸出的山壁亦承载了部分纯澈清冽,素水四溅,清清然飞落下来,似珠玉,却比珠玉多了透彻清幽、明净出尘。周围也因这水逸散着清凉之意,深深地染遍全身,仿佛无论多么浮躁的心都能濯洗得宁静安然。
  而我仰头望了很久,心何止是觉得清凉呀,简直已经凉成天山冰雪了!更悲惨的是,一晃又是半天过去了,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绕到了这里,一回头连来时的路都找不到了,当真是进进不得,退退也无路!一番感伤之后,我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从崖底突起的山石上爬过去,想着绕过山崖。谁知刚到那边,脚下一滑,整个人便朝一旁滚落下去,摔了个呲牙咧嘴,好半天才爬起来。茫然望了一眼四周,发现并没有像事先想的那样得以柳暗花明,目光所及之处除了山石就是乱草。
  我颓然坐在地上,苦思冥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办,正在绝望之际,忽然听到一阵琴音,隐隐约约,带着疏狂之感,一丝一丝仿佛从山崖里面散出来。我起身凝神静听,循声走着,停在一处,发现琴音真的是从山崖里传出来的,难道里面有暗室?可是,入口又在哪里呢?正伏手靠近想听清楚一些,忽然手下一滑,没有撑紧山石,身子向一侧倾去。然而,我的脸并未磕到山石上,反而不知怎么伸入了一个极隐蔽的洞中。琴音越发清晰了,随性不羁,古意甚浓,我扒开堆在洞口的山石,钻了进去。洞中一片漆黑,寒意比外面更浓,灯笼不知道早被我扔哪儿去了,我只能摸索着一步一步向前走。
  许久,一片光亮扑过来,我抬手挡了挡,朦胧间看见一抹嫣红,待眼睛适应了,才看清那是一个女子,坐在对面山石上,一袭红裙如榴火新绽,一架古琴横放膝上,白皙如玉的纤指一抹一挑,清音蓦然滑落。
  蓦地,指顿音消,她抬首嫣然一笑,极尽妖娆:“碧姑娘,六年前,你不顾性命誓闯问君楼,如今又要再闯一次吗?”
  我认出来,她便是六年前那个叫弦儿的女子,其实后来我跟着流觞还见过她几次,只是她一向负责打理酒楼中的事务,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我看着她,讷讷道:“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既有客来,问君楼岂有弃之不管之理?”柔媚的眼波在我身上轻轻一拂,秋水流溢,“姐姐我可是在此等候多时了。”
  等候多时?我是一时兴起才想着过这里来的,不曾告诉过任何人,难道她有未卜先知之术?我不由惊出一身冷汗,愕然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勾出一抹妩然笑意,抱琴袅娜起身,红裙拂风,飘然落到我身旁,睁大眼道:“你该不会是被姐姐给吓着了吧?”见我没有哼声,秋水般的眸中闪过一丝俏皮的神色,她故作懊恼地道:“哎呀呀,这可怎么好?君先生交待过千万要照看好姑娘,不能伤着姑娘的!姑娘可不要生姐姐的气啊!”
  真是个随性不拘的奇女子!我见她这副模样,不禁莞尔,她咯咯笑道:“碧姑娘勿需惊慌,其实是你过来的路上触动了一处阵法,君先生怕你被困受伤,让我必要时用琴音引你出来,谁知道你却不按章法胡闯,绕过了所布之阵,到了这里,我只好利用这条暗道给你指路了。”她顿了顿,视线往旁边掠了一下,笑得愈发灿烂了:“要是让那块死木头知道有人根本不把他的阵法放在眼里,还不气得直冒青烟,哈哈……有趣……真有趣……”
  我听得一头雾水,暗暗想:本来是打算偷偷来查找线索的,结果折腾了半天,还没开始就被人家逮了个正着,这也太悲惨了些吧?思忖良久,我故作镇定地开口:“你们打算怎么处置我?”
  她微微一愕,随即大笑起来,“碧姑娘把问君楼当成什么虎狼之地了?看来你六年前上寻签台所受的惊吓确实不小呀——放心,来者是客,没有人会对你怎么样的,更何况君先生吩咐过决不能伤害姑娘,姑娘要想在楼中玩什么,也都随意,不过不要乱闯就是。”
  “既然你这么喜欢这里,过两天我让人将墙拆了,到时候你想走哪边就走哪边,也省得天天绕路翻墙,如何?”
  我又想起那夜君且问说的话,越发的百思不得其解——堂堂问君楼副楼主,众人敬重的君先生,为什么会三番五次对我如此纵容照顾有加?难道是因为几年前我斗酒时耍计谋叫了他一声“闲之哥哥”,他记仇想来个出人意料的报复?我立刻打消了这个弱智而无聊的想法,觉得还是他看在流觞的面子上照拂一下我这个原因比较靠谱一点。那么,会不会是流觞拜托他这么做的呢?莫非他真的知道流觞的下落?
  还未等我把思绪理清,红衣女子又开口了:“君先生还说,姑娘来这里想干什么,他都知道,只是时机尚未成熟,姑娘不妨放宽心,到前面的酒楼走走看看,说不定能遇到一些有趣的事情。所有的局,终究还要靠姑娘自己去解开。”不容我开口,她又嫣然笑道:“话姐姐已经带到了,走,随姐姐去酒楼喝酒,那里热闹得很,你这般年纪,估计还能遇上个翩翩少年郎,风流一把呢!”
  那一袭红衣飘然如风,虽然刻意放慢了速度,我还是差点没跟上,她时不时还轻拨一下琴弦,说不出的惬意潇洒,让人歆羡得很。谁知刚到楼中,一个伙计就急冲冲地过来道:“弦儿姐,有位客人非要见你。”
  红衣女子巧笑嫣然的脸顿时冷下来,怒道:“都把姑奶奶当什么人了,想见就见?说我没空!”
  “可……可是……他是……”那伙计一脸犹疑,凑在她耳旁轻轻说了几句什么。她的脸色缓和了些,但语气仍有些不善:“那叫他先等着吧!”说着回头对我笑道:“姐姐有事不能陪你了,你自己四处看看吧,要什么尽管开口,我已经交待下去了,他们都是有眼力劲的人,绝不会难为你的,如果实在遇到不识相的,就让他来见我!”
  我正担心她一直跟着会不太好查事情,遂微微笑道:“姐姐去忙吧。”
  依旧是这样的奢华傲然,融合着各种气息,或疏狂或冷冽或深远或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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