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更奇怪的是,在人前他对我万般疏离客气,暗里却有着莫名的关怀与熟稔,连每次看我的眼神都异常的温和悲悯。而且我夜里关窗时常常会看到他躲闪的身影,有一次他甚至还偷偷在我房里放了以前我极爱吃的果子。我越发地肯定,他必然是我熟识的某位故人,只不过改变了容貌,我一时无法认出。
  黄昏,绚丽的霞光流进房内,窗台上那一枝海棠也晕染了光彩,熠熠生辉。
  我坐在镜台前,托腮苦思着要如何脱身给依柔姐姐她们报个平安,忽然响起叩门声。我极不情愿地回头,却见萧遥身边那位叫萧朴的侍从立在门口,整个人如一支笔直的梨花枪,不由头疼道:“朴大哥,这才歇了半个时辰,又要干什么呀?”
  萧朴是萧遥最信任的侍卫,人不是很冷漠孤高的那种,表情向来都比较淡漠死板,但其实你若是和他相处久了,就会发现他的淡漠只是表象,这个人还是颇有情趣、挺容易相处的。他面对我丧气的脸色,微微一笑:“主子要沐浴,吩咐你去院子里采一篮紫薇花瓣,必须是初开的,采摘时要小心,不能有丝毫损伤。”
  什么?一个大男人,洗澡撒花瓣也就罢了,居然还这么厚颜无耻地苛求要初开的没有损伤的花瓣!我剧烈地抽了抽嘴角,最终还是没能压住心内的怒火,大声道:“这么无聊的事他也想得出来?我不去!”
  萧朴脸上的笑意敛去,恢复了原先的淡漠死板:“主子说,你如果不去,今晚就不用睡了,他会屈尊过来陪你。”
  我不寒而栗,登时蔫了下去,咬牙切齿道:“好,我去!我现在就去!满意了吧?”萧朴缓和了脸色,继续道:“主子让你务必在半个时辰内送过去。”我愤愤地盯住他,讥讽道:“朴大哥真是尽忠职守、备受重用啊,连沐浴梳洗这等小事都要劳你亲自过问。”
  他淡淡瞥了我一眼,波澜不惊道:“姑娘言重,照顾好主子本就是你我份内之事,何况,如今府中上上下下,最受主子宠爱的应该是姑娘才对。”言罢,不带丝毫犹疑地转身离去。
  我恨得牙痒痒,差点没大声吼出来,早该知道,跟在他萧遥身边的压根就不会是什么好人,表面看来忠厚老实,其实一样的可恶奸诈!
  夕阳点染,紫薇花依旧摇曳着细碎动人的光影,魅人心神。只可惜此刻的我是断然不会有当年与流觞花前谈笑的美好心境了,有的只是满腔怒火。挽了竹篮,穿枝拂叶而来,一边喋喋不休地抱怨,一边尽量小心地采撷着花瓣,酿不出半点人花相映相惜的美感。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我回过头,整个人霎时愣住——青藤编织的花篮,篮中绛紫深蓝,在黄昏的柔和光线中漾出迷离的潋滟彩晕,恍惚了眼眸。良久,我才从那一眼斑斓中清醒过来,叫住那个匆忙离去的苍老身影:“东伯!”
  东伯犹疑了一下,缓缓回头冲我温和一笑,满是慈爱:“姑娘别生气了,这篮花是刚刚采好的,姑娘如不嫌弃,就先拿去用吧。”
  我心下莫名一酸,讷讷道:“谢谢您!您为什么总对我这么好?”
  他眼中闪过一丝沧然,笑道:“姑娘很像东伯的一位故人,那丫头的年纪和姑娘差不多——”他顿了顿,微微侧身,转而忽道:“世子虽然行事荒唐、言语随意了些,但为人却是难得的坦荡侠义,他不会伤害你的,你尽可放心。”
  我还来不及琢磨他话里的意思,他已兀自转身走远了。本想追上去问个明白的,奈何半个时辰快到了,我只得挽了花篮往萧遥沐浴的房间走去。
  摆出一个标准的丫鬟式甜美微笑,我抬手叩门,门自动就开了。犹疑着推门进去,绘了折枝红梅的雅致屏风后,薄薄的白色雾气蒸腾,浓浓的湿意迎面散来,却听不见半点水声,我试探问道:“世子,你在吗?”
  “世子?”
  半晌,还是无人应答,我刚探头朝屏风内侧望去,耳边就传来熟悉的调笑声:“阿萱,你这是想偷窥本世子沐浴吗?”
  我吓了一大跳,差点没把旁边的屏风撞倒,平下心中的怒气,笑着把花篮递过去,“世子,花已经采好了。”
  谁知他连看都没看一眼,径直绕过屏风,浅黄色的轻衫拂出风流韵味,我继续发挥出众的忍功,狗腿地跟过去,小心道:“世子,这花是要现在撒呢还是待会再撒?”
  他忽地“扑哧”一声轻笑,偏头瞅了我半天:“阿萱,看来本世子的确很会调教人,才这么些时日,你这个丫鬟就当得甚是不错呀!”
  不错你个大头鬼!我恶狠狠地腹谤道,面上愈发笑靥如花,他斜忒着眼瞟了我一下,“你笑得这么开心,不会是在心里咒骂本世子吧?”
  我十分乖巧柔顺地笑道:“世子真会说笑,阿萱感谢世子收留还来不及,怎么会胡乱咒骂呢?”
  “这话中听,”他终于接过我手中的花篮,拈起几片花瓣,看了看,颇为满意地点点头,“本世子向来待人宽厚,尤其对女孩子,最是怜惜了,阿萱你真应当感恩戴德才是。”忽地又凑过来,笑得极为不正经:“要不,你考虑一下,以身相许好了。”
  我终于忍不住白了他一眼,淡淡道:“世子如果没别的吩咐,阿萱就先告退了。”
  转身行了一步,他忽地在身后叹道:“本世子还想着今天心情甚好,打算带你去落意居玩玩呢,看来你是不感兴趣了。”
  落意居?这是个不错的机会,说不定能向依柔姐姐她们报个平安,我止步回身,激动地笑道:“真的吗?世子没有戏弄阿萱?”稍稍低头,装出小女孩“怯怯不胜娇羞”的姿态,“阿萱一直听说落意居盛景醉人,万分向往,奈何家贫,未能有机会一游,若是……若是……”
  眼角余光瞥见他面上似乎微微一抖,随即又调整出闲散的笑容:“本世子在佳人面前,从不说假话。”说着又将花篮递还给我,一副显摆“本世子多宠你”的模样,“所以这篮花还是赏给你用好了,赶快去梳洗干净,到时千万不要丢了本世子的脸。”
  我受宠若惊地接过花篮,有些发怔,他勾出一抹坏坏的笑容,眸中满溢着迷人光彩,挑眉道:“还不走?莫非阿萱你有意服侍本世子宽衣沐浴?本世子绝对欢迎之至。”修长的手指移向腰间,做出解带宽衣之势。
  我霎时满脸通红,抱了花慌慌张张地冲出去,身后传来得意的大笑声。奔到石阶下,差点没撞到萧朴身上,他托了一叠衣物,笑道:“世子念及姑娘这段时间侍奉周到、劳苦功高,特地请人为姑娘做了一套衣裙。”
  上好的纤罗丝缎,轻纱如月笼寒烟,当真是幽雅精致、美不胜收,我愣了半天,万般忐忑地接过,一时间各种狐疑涌上心头:在此之前,我与这位萧遥世子应当从未相识才是,然而那日在马车中第一次见面,他分明是故意迷昏我将我带回,后来又那么轻易就答应留我在身边,他到底存的是什么心思?他曾说只是为了找个人陪他玩玩,并无他意,可我总觉得没这么简单。说实话,他对我还真不算差,虽然经常出言调笑、百般戏弄,却都是适可而止,并没有什么逾越礼法的过分举动。难不成这位风流成性、张狂不羁的多情王孙真的对我一见钟情、萌生了爱意?不等下一刻,我就打消了这个可笑的念头,真是跟他呆久了,连这自作多情的不良习气都沾染上了。
  ☆、临波顾影惊鸿若(上)
  【经年之后,一次次游离于各种璀璨流光中,苦苦相寻,却再也找不回那样一个眼神、一抹笑意,回首转身,只对一地茫然凄惶。】
  华灯渐起,街市如昼。
  一驾奢华恢宏的马车疾驰而过,那气势嚣张狂妄至极,路人纷纷避退,摇头叹息,不知又是哪家的纨绔子弟。忽有一幼童立于路中央,已来不及闪避,眼看又将上演一幕人间惨剧,谁知那车夫竟一甩长鞭,套住幼童腰身,将其平安送至一旁,然后继续挥鞭赶车疾驰而去,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路人的神色由叹息变为惊诧。
  毋庸置疑,这驾横行无忌的马车载的自然是这位萧遥世子和他的贴身丫鬟我,其实本人真的很不能理解,他为什么每次坐车出游都非要弄出这么大的动静,难道就不怕激起民愤吗?
  车内很宽敞,置了三张短榻和一方低矮小几。此刻,斜靠在对面短榻上的那人正轻抬桃花眼,饶有兴味地打量着我,“果然是个美人,没枉费本世子一番心血。”
  我置若罔闻,随意问道:“朴大哥不是你的贴身侍卫吗?你不带他来,万一遇到危险怎么办?”
  他毫不在意地笑笑:“这种风花雪月的场合,带他来干什么?若真有危险,他一定会及时出现的,何况——”他眼一亮,璨若星子,意态风流,“有本世子在,什么危险还会解决不了?放心,到时候我一定会护好你的——”
  他自我感觉良好的溢美之词还未啰嗦完,马车忽地停下,我往前一倾,差点没被甩出去。布帘外传来东伯苍老的身音:“世子,落意居到了。”
  心神有些恍惚,记忆中那一夜,也是这样相似的场景,甚至还要绮丽妖娆,白衣如雪的出尘公子浅笑伸手,掌心如凝春光,“丫头,到了。”
  “怕不怕?”璀璨灯火中,他侧首问我。
  我握紧他的手,执拗地仰脸,笑得气势勃勃:“不怕!”
  如今,汩入眼中的,依旧是这般盛颜光影,丝竹鼓乐声声如游丝逸来,惹尽伤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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