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罗衣云袖,风流名士执杯畅饮,偶放高歌态轻狂,人仿佛沉入酒中,外界的真实若晨曦朝露,在这样的奢华醇香里逐渐遥远模糊,直至消失不见。
落意居本就是长安城内屈指可数的集会胜地,美酒千百,亭台依水,那一层层魅惑迷醉的华颜盛景,浓如彩墨,怎么也化不开。不过这里与问君楼不同,王孙公子、达官贵人都是一掷千金的常客,三生石畔“曲水流觞”更是才子佳人定姻结缘的妙处。
一路回廊几转,亭台楼宇悠然穿过,衣袂沾尽奢华,萧遥依旧玉扇轻摇,桃花眼中春波流转,锦衣玉带随风飘,一副风流不羁翩翩佳公子的模样,委实让那些小姑娘们心荡神漾。但见他身形一晃,不知从何处拈来一杯酒,饮过后随意抛却,再晃眼,他手上又有多了串紫玉葡萄,一张笑意含情的脸摹地出现在眼前,眉目清晰,双眸相对,我一把打开那只伸过来的手,豁地跳开两步,急喘了一口气,着实吓得不轻。定神抬眼,对面那人的笑容已经僵硬,手保持着半抬的姿态,十分怪异,我暗道不妙,急忙磕磕巴巴地赔笑道:“原……原来是你呀。”
他黑着脸盯着我,半晌才憋出一句:“不然你以为是谁?”说着重重地冷哼一声,“本世子怕你口渴,特地赏你颗葡萄,你倒好,像见了鬼一样!本世子浪迹花丛这么多年,就没见过你这么没有眼光、不解风情的女人!”
我微微一愕:这话听着怎么这么熟悉呀?
他不再理我,转身使劲摆着玉扇愤然朝前大步而去。我惴惴地跟上他,却苦思不出一句讨好的话来稍微缓和一下气氛,良久才风马牛不相及地问道:“世……世子,我们接下来要去哪儿?”
他没好气地瞥我一眼,似是懒得回答,须臾才叹然开口:“这里怎么都没什么美人呢?真是失望啊,看来前面那场所谓的盛宴也不用去了——”他忽地侧首看着我,别有深意地道:“阿萱,你知不知道五年前这里有过一场极为轰动的盛会?”
我稳住心绪,语气平淡地道:“什么盛会?”
他沉默了一瞬,终于移开目光,恢复了半真不假的笑容,“五年前,素来隐迹不出的长安第一公子谢流觞破天荒应邀参加了这落意居的一场集会,问君楼副楼主君且问也亲自出面,为其集尽佳酿,盛况空前,阿萱你竟然没有听说过?”
我避开他再次投来的目光,答道:“自然是听说过的——世子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他假意叹息一声,嘴角划过一丝异样的笑容:“可惜,这么有趣的事,居然没有让本世子给碰上。”他忽又朝我挤眉弄眼道:“而且,那一次,最让人惊诧的并不是流觞公子的出现,而是他竟然带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他顿了顿,继续道:“流觞公子素有‘笑如百年醇酒,醉万千红颜’的美誉,倾慕他的女子当然是数不胜数,却不料他最后竟选了那么个小丫头,实在是令人费解呀!也不知那小丫头到底长了一副什么倾国倾城样!”
我暗暗苦笑:只怕要让你失望了。
“你说,有没有阿萱你好看呢?”
“啊?”我有些发懵,总觉得他这番询问别有目的。
“唉……果然是榆木脑袋呀……”他叹息着摇扇往前,才走了两步,忽又回头神秘兮兮地道:“阿萱,听说这落意居有个很有趣的地方?”
我斟酌着道:“不知道世子指的是?”
桃花眼中泛出灼热光彩:“三生石畔定姻缘。”
落意居有一块很出名的大石,名为“三生石”,传说是天界掌管姻缘的月老偶游凡尘时曾枕过之石,沾染了仙韵灵气,能护佑天下有情男女,所以来这石旁许愿的痴男怨女那叫一个络绎不绝、情真意切!而且,“三生石”畔有一条小河(称溪涧又似乎不大合适),其实也就是比谢家清荷池稍大一些,不过水的源头却无从得知。这条河借了“三生石”的名声,叫“姻缘河”,据说你若是从此河上游的水榭上递出一杯随水而飘的流觞,谁能在“三生石”接住这杯流觞,谁就是与你缘结三生、不离不弃的那个人。
这些个传说很俗套甚至有些无稽,但偏偏仍有无数人趋之若鹜,因为大多人,总是难逃情字,明知道烂俗无稽,还是甘愿沉沦堕入,痴痴求那一份花好月圆。
我再次头疼,勉强笑道:“世子有所不知,那‘三生石’其实就是一块普通的石头,并没有传闻中那么神奇、那么有趣,世子还是不要去了,免得失望。”
“这你就不懂了,不管这块石头怎么样,那儿既是求姻缘的地方,肯定能遇到不少绝色佳人,到时候,凭本世子的风度翩翩、潇洒倜傥……”他得意地笑着,仿佛眼前真的已开遍桃花,忽又偏头盯住我,质疑道:“你不是说家贫没有机会到此一游吗?怎么又会知道‘三生石’没什么意趣?”
“咳咳……”我干咳数声,吱唔道,“我……我听夫君说——”
“算了,本世子没兴趣知道,”他打断我的话,摇开折扇,往右边回廊拐去,“本世子的大好姻缘就要来了……”
“哎,世子——”我无奈地叹了口气,最终只能快步跟了上去。
三生石畔,清波流荡依旧,风流绮丽依旧。
“香衣云鬓,美人如玉,阿萱,这儿果然要有趣得多,”身旁这个人四下张望着,一脸的色意浓浓,心情激奋,“本世子决定要去水榭上递一杯流觞,不对,应该是几杯——你在这里乖乖等着,帮忙看好都是哪些美人接了酒杯,要是弄错了,本世子拿你是问!”言罢,兴奋地朝水榭亭台处奔去,那模样宛如调皮捣蛋的小破孩。
我哭笑不得,愣了半天,默默地缓步行至河边。泛着粼粼细光的清波上,渐次飘来各式各样的酒杯,间或也有载于青荷叶或芭蕉叶上的,甚至有些还以盛开的较大花朵为底,形形色色,如诗画描摹一般。而那一杯杯映染月色的清滢中,散出醉人醇香与漾漾流光,酿就的,该是怎样的情意绵长?
流波晃了眼,心神陷入恍惚中,光影急速倒退,退到五年前那一夜,紫笛歌舞尽妖娆,执杯抬眼醉此生。
“流觞,你不是不喜欢这种王孙世家公子的盛会吗?为什么这次要破例应邀,还这么郑重?”清明灯火下,我偏头问身侧白衣倾世、笑如流觞的男子。
“因为——”他望着我,顿了顿,似乎想逗逗我,眸中笑意流转,“你这丫头就不能不刨根问底吗?”
我望着他,明了几分,他是想让一切公诸于众,消去我内心深藏的恐惧与担忧。这一瞬心底月光炽盛,铺一片明朗。
步入集会庭院的刹那,那只修长如玉的手紧紧握住了我,我定了定神,无视四下射来的各种目光,笑着随他入座。
一阵漫长的骚动和窃窃私语过后,盛会才大略恢复如常,从各地收集来的佳酿陆续被摆上,酒香氤氲醇厚,溢散开来,君且问一袭淡衫,仿若画中之人,远远地在池边倚栏处坐了,流觞微微一笑,抬手持杯向他遥敬一斟。我尚未完全稳好心神,脑中还是有些凌乱,所以几乎未曾开口说半个字,酒过几巡,众位“风流才俊”的本色也就出来了。有几位自恃才高的公子不服流觞的名声,开始出言挑衅,琴棋诗酒、书墨丹青无一不搬出来较量,流觞淡然笑着,一一应了,风神如那千里月华。
心弦漫引,黑白局里话人生,挥毫意洒,诗书清酒邀君醉。我微微笑着,看他在那一片恍惚流光里拂袖抬手,从容应对,温润潇洒如世外仙人,偶尔抬眼遥遥递来一抹安然笑意,醇厚如酒,让我有一刹浮生过尽、携手到老的错觉。然而经年之后,一次次游离于各种璀璨流光中,苦苦相寻,却再也找不回那样一个眼神、一抹笑意,回首转身,只对一地茫然凄惶。
最后比的是丹青,流觞刚执起墨笔,场中忽响起一个娇俏妩媚的声音:“等等——”
循声望去,只见对面右方的一张桌案前坐了一位皓齿明眸、容颜鲜丽的女子,但她却并非以女装梳扮,而是身着一袭淡黄色男装,将青丝高高束起,露出华贵之态。“流觞公子文采风流、倾世无双,自是不假,只是携同而来的这位小姑娘却似乎一直不曾开口,”她直直地望向我,眼中带着莫名的敌意和挑衅讥讽之意,“这位姑娘既能得公子青睐,想必也是仙姿灵蕴,有过人之处吧?今日落意居盛会,各展其才,不应拘泥隐藏,姑娘何不替流觞公子赌了这一局?”
☆、临波顾影惊鸿若(下)
【我想你的时候,你会不会心疼呢?】
无数道目光霎时射过来,我万般地不自在,只得勉强挤出笑容,朝流觞望去,他微微笑着,一手执笔,另一只手自素白宽大的袖中伸向我:“笺笺,过来。”
我在众人的注视中缓缓走过去,掌心起了一层细细的汗,抬起自己的手滑到他白皙如玉的手中。
“他们想让你替我画这幅丹青,你愿不愿意?”他勾出一抹如酒的笑容,轻声开口。
我迟疑着小声道:“不要,我没有你画的好。”
“那就不画了,”他轻轻一笑,抬眸掠了四周一眼,仿若烟波之上淡然一顾,“谢某的赌局何时需要他人来代替了?”
那扮作男装的女子变了变脸色:“流觞公子好气魄!”她的目光死死锁住我,嘴角含了讥诮的笑意,缓缓又道:“只不过在下如此盛情相邀,姑娘都不肯应允,莫非——”
流觞终于侧首看向她,我不愿他再为我推阻,遂抢在他开口之前道:“流觞,既然他们一定要看,就让他们看好了,我才不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