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他挑眉看我,笑道:“真的不怕?”
  我咬唇点头:“你不是早就让我准备了一支舞吗?有些舞步还是你亲自教的呢!”
  “那好,你想做什么就做吧,”他笑意更甚,低声道,“万一真闯祸了,我虽武功不济,但带你逃出去还是可以的。”
  我嗔怒地瞥了他一眼,挤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看向那个娇艳的女子以及众人,“既然琴棋书画都已经比过了,我就给大家跳支舞好了。”
  那个娇艳女子微微一愣,随即不屑地笑道:“姑娘若实在不会别的,跳舞自然也可以,在下不才,略通琴艺,倒是愿意为姑娘抚曲。”
  流觞忽然淡淡开口:“不必了,她的舞,我来谱曲就好。”
  光影朦胧下,那女子脸上的娇艳仿若瞬间颓败了,我不再看她,款款行至庭前供人起舞的花树旁,微微侧头,朝流觞勾出一抹无比快乐的笑容。
  紫笛横至唇边,清音晕染紫光缓缓逸出,万千光影消散,须臾间浮华褪尽。
  抬手,拈指,仰头。
  月华如酒溅入眸中,清光流漾,指尖如藤蔓花开,伴着雪落幽潭般的笛声婀娜而上。步随曲意,衣袂合散,罗袖动清波,细碎飞花染着滢滢光泽轻拂过来,萦绕于指间,宛转从薄衫,舞出一片月光的涟漪。
  而人,是那清漪中央灵动的一抹,无酒,却已醉。
  我甚至不知自己是否错了舞步,抬眼回眸间,仿佛只余那明月、那流光、那清眸、那白衣紫笛,穿透凝结的岁月,直至心底,与血肉相融。
  他说过,要随心而舞,舞出意,舞出情,舞出魂,快乐、悲伤或者绝望,深藏的种种,在细微的表情、姿态和眼神里自然流出。
  或许,我未曾真正懂得那是怎样一种境界,我只知,那一双眸子,始终随着我,而我的脸上,也一直绽满笑意。
  我想,我舞出的,是快乐,绵长无尽的快乐安好,因为,此际,我的心是快乐的。
  很多年后,我独坐青苔阶前,赏尽万里繁花,无边月色,醉饮千杯冷酒,回忆起这一支舞,那一拂袖一抬手,步履合转间的动作,一一在光华里绽开,然而都只是回忆,也只能是回忆,我不敢再舞,因为我知道自己再也舞不出最初的快乐与风华。
  曲终。
  月波水袖落下,我遥遥望着他,感觉眼角眉梢盛满了笑意,似是要漫出来。
  他亦温浅地笑着,再次伸手,我从迷醉中清醒过来,有些紧张地走过去,脸上一阵灼热,咬着唇,想开口,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温暖修长的手指抚过眉目,他轻声开口:“累不累?”
  我摇摇头,沉入他的笑容里,仰脸笑道:“怎么样?勉强配得上你的曲子吧?”
  “你的舞比我的曲子要好。”他笑道。
  我粲然笑了:“真的?”
  他道:“你看看他们的反应就知道了。”
  我这才偷偷掠了众人一眼,他们的眼中有着难以掩饰的惊艳,流觞含笑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丫头,你这段日子偷偷下了不少功夫呀!”
  我嘴硬道:“才没有,我这么聪明,稍微学一下就会了。”
  他眼中闪过一丝怜惜的神色,微微皱眉低声道:“回家之后,去我房里,把身上的伤好好处理一下,以后不许这么拼命!”
  “知道了。”我吐吐舌头,小声应道。
  他这才缓和了脸色,抬手自旁边取过一卷画轴,递给一旁的人,“画已好,请诸位过目。”
  我愕然道:“你刚刚不是在吹曲子吗?什么时候作的画?”
  他挑眉微微一笑:“谁说吹曲就不能作画了?”
  我惊诧万分,画自众人手中传过,惊起一片波澜,一时之间竟再无人敢妄自开口挑战。
  流觞把传回的画交给我,我刚要收起,忽又听先前那男装女子道:“请问公子,此画可愿出售?”
  我愣了愣,周围也静了一瞬,随后各种附和声响起,不少人尤其是那些素不开口的女子,竟然都起了买画之意,纷纷喊价。我看向流觞,以眼光询问他怎么办。
  谁知他竟揶揄笑道:“画在你手中,你自己看着办吧。”
  我垮下脸,僵着笑容环顾四周,忽然视线掠过远处一个浅淡的身影,灵机一动,狡黠笑道:“此画可以出售,不过——”我抬手一指:“我只卖给他!”
  金樽觥筹之外,清波荡漾的荷花池畔,浅色轻衫的男子倚栏闲闲坐了,手中握着白玉杯盏,那样从容淡然,飘逸出尘,连眼神笑容都是淡淡的,仿佛置身局外,隔断了红尘。
  众人的视线集中在他身上,吵闹声低了下去。我暗暗笑了:问君楼副楼主的名头果然不同寻常,光这气质这神态就足以震住场面了,以他的身份性子,肯定不会凑这个热闹来买画的,我就可以找借口脱身了。
  然而,更加出乎意料事情发生了,悠然闲逸如他,在饮下一杯酒后,居然也起身不惹尘埃地缓缓走过来,冲我微微一笑:“那么,请问姑娘想开个什么价呢?”
  我瞪大眼,脱口而出:“你还真要买啊?”
  他故作疑惑地道:“这不是姑娘的意思吗?莫非姑娘在戏耍君某?”
  我看见他眉目间隐隐的笑意,冒了一身冷汗,结巴道:“不……不敢……”
  他笑了:“那烦请姑娘开个价。”
  我抖了抖,向流觞投去求助的目光,他望着我,笑意未改,低声道:“竟然把玩笑开到了他身上,丫头,你胆子真不小啊!这次我可帮不了你。”
  什么帮不了,分明就是不想帮!我懊恼地别过头,沉默良久,最终硬着头皮笑道:“听说问君楼‘离人醉’是酒中极品,我可不可以用这幅画跟你换三坛‘离人醉’?”
  君且问眼中闪过一丝讶然之色,随即笑了:“三坛‘离人醉’?姑娘还真会要价!”没等我开口,他又很快接道:“好,君某应了,酒即刻就给姑娘送来。”
  我受宠若惊,高兴地朝流觞眨了眨眼,谁知君且问又道:“姑娘以画易酒,想必也是爱酒之人,不知可否赏脸与在下比一比酒量?”
  满座哗然。
  寻签台上才倾尽,更取千杯诉因由。问君楼历来有规矩,闯过寻签台的人,还要与君且问比试酒量,胜了之后才可见到那位神秘楼主,提出三问。而据闻,这位副楼主君且问千杯不醉,酒量极好,能胜他的人少如凤毛麟角。也正因为难度太高,所以近年来敢闯问君楼上寻签台的人越发少了。
  可是,没人找你拼酒你也不用找上我吧?这不是明摆着欺负弱小吗?我剧烈地抖了抖,欲哭无泪地看向流觞,甚至干脆抱住了他的胳膊。他脸上的笑意更浓,分明在幸灾乐祸,他对君且问说道:“君先生执意要比吗?”
  君且问笑道:“君某闲来无事,想凑个热闹,流觞公子不会不成全吧?”
  流觞刚要开口,那个熟悉的咄咄逼人的女音再次响起:“能得君先生盛情相邀,是三生之幸,堂堂碧家后人竟连这点胆量都没有吗?”
  流觞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悦,我想大概在场的没几个不知道我姓碧了,一时气血上涌,大声道:“好,我跟你比就是了!”
  须臾,千樽美酒摆上来,我抽了口冷气,不由有些后悔,愤恨地远远瞪了那个可恶的女子一眼,流觞握了握我的手,忽然在耳边轻声道:“君且问以前有个名字叫闲之,其他的就要靠你自己了,好好想想办法。”说完退过一旁。
  我有些发愣,半晌才回过神来,心里仍急得不行——就告诉我一个名字有什么用啊!
  事实如想象中一样不堪,才饮了三五杯,我就隐隐有了醉意,而君且问则神色依然,从容闲适,我绞尽脑汁想了想,靠近他,用只有我们两个人才听得到的声音甜甜叫了声:“闲之哥哥!”
  君且问的手一抖,向来从容淡然的脸色变得十分怪异,差点没被把咽下的酒给喷出来。
  这一招果然很有效啊!我乐颠乐颠地挪开身子,若无其事地道:“继续。”然后复饮了一杯,君且问有些紧张地看着我,小心地端起酒杯,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我待他饮下,更加娇柔地小声道:“闲之哥哥,闲之哥哥,你就不能让让我吗?”那语气让我自己都不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君且问再次抖了抖,差点没让酒给呛到,他看着我,一脸的哭笑不得:“看来君某今天不输也不行了。”
  最后,我终于用不正当的手段赢了那场拼酒,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之后我碧笺笺的“丰功伟绩”就传遍了整个长安城,让我一度惶然不已。
  流觞过来扶住已有醉态的我,忽然向众人告辞。我倚着他,不解地问道:“为什么突然要走啊?”
  他笑道:“再不走就走不了了,傻丫头,还没被他们纠缠够呀?”我急忙道:“那快走吧!”
  那场盛会持续了三天,但是我们和君且问在第一天就各自离开,再未去凑过热闹。至于这三生石姻缘河,我也是后来才和流觞来玩过。清波漾漾,我在这头接住那一杯流觞,抬眼,那端是他的白衣如雪、笑如醇酒,醉了此生。
  水无声流过,我从往事中稍稍回过神,一个青玉酒杯漂至脚边,旋转踟蹰不去,杯中清滢的酒如那一抹熟悉的温润眼波,我怔怔地伸手掬起杯子,心想,而今抬眼,是否还能再见他在清波那端浅笑相对呢?
  应该不会了吧!从来都是旧时景物,人去心凉。
  犹疑着想放下杯子,却终是忍不住侧首抬眼——
  刹那间,时光冻结,白衣胜雪,风华倾世,笑如醇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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