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每天早上,我与何绍群一起出门,他把我送到医院,然后他去公司上班,我在医院里“上班”。晚上,他下班的时候过来接我,他下班了,我也“下班”了。朝九晚六的生活,当年我还在中天的时候从不曾上的这样勤快,没曾想,多年之后的今天,居然也做到了。
  何绍群对我这种做法始终不与置评,但我从他的表情上看得出,他其实并不十分赞同我的做法。这一点,我能理解。所谓关心则乱,毕竟,他作为儿子,想的还是如何尽快的为母亲争取时间治疗疾病,而不是如此放任自流,听之任之的把宝贵的治疗时间浪费掉。
  之所以他一直都没有否定我的做法,不过是因为他也是黔驴技穷,在母亲的固执面前再无他法,只能默认了我的法子,“死马当成活马医”的试试看了,或者还有成功的可能。
  叶管家与家里的那些老佣人们知道了婆婆患病的消息后,震惊之余,一直都还像过去那般,对婆婆恭敬如一,依然将她视为周家的女主人。不管婆婆的态度如何冷淡,叶管家每天还是很尽责的从松江老宅里煲了各种各样的营养汤水送来,哪怕婆婆一口也不喝,最后全部进了他人的肚子,他也从没有拉下过一次,风雨无阻。
  只要不去外地或者外国出差,每天下班后,何绍群都要来医院接我。这个时候,他就会上楼来探望婆婆,时不时的会带上些婆婆爱吃的小点心过来。若是遇到婆婆不愿意搭理他的时候,他也不多说什么,不再如以前那般痛苦的抽烟、绝望的哀求,只是与我一起,静静地坐在房间的一角,轻声的说起今天一天的工作情况,顺便再从我这里问问婆婆的情况。
  那个时候,我会尽责的做好一个妻子应尽的责任,接过他手里的公事包,温言软语的与他说话,再亲自递上一杯香喷喷的热茶,伸手替他抚平眉间的紧皱与身上的尘埃。有时说到什么好笑的事情,我们也会抚掌大笑,明快的笑声里,有着难以用语言形容的满足。
  每到此时此刻,房间里的三个人,虽然我们的嘴上都不说破,但这俨然就是一个完整的家庭面貌——婆婆、儿子与儿媳。而在不明真相的外人眼里,我们还是一个看着和睦相亲的大好家庭——母亲、儿子与女儿。
  常有医院的医生、护士在见到我们每天都尽心的到医院里来看望与陪伴婆婆的时候,有意无意的都会对婆婆发出由衷的感叹:现在已经没有多少年轻人能做到床前尽孝了,更何况是每天陪伴。
  每次遇到这样的情况,我总是忍不住要偷偷去看看婆婆的表情。我有些欣慰的看到,这样的感叹对婆婆来说,并非无动于衷。尽管她不会说什么,但却会抬起一直低垂的眼皮,将目光停留在我们的身上,来来回回,上上下下,停驻良久之后方才移开。
  她的心里在想什么,我无从得知,可就是从她的目光里,我依稀看到了怜惜与心疼。我相信,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们在真心而认真的做,她在仔细而深入的看。我们是她的子女,是她的晚辈,即便她年轻时真的是铁石心肠,我也坚信,现在的她,必然不可能再有坚硬如铁的心肠。
  但凡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无论年轻时的内心如何强大而坚韧,上了年纪之后,曾经顽强的心志都会变得柔软,都会惧怕寂寞,渴望亲情,宠溺孩子。这种现象我见到过许多,不论中外,一概如此。我相信,我与何绍群的陪伴,创造出的这种温馨家庭之感,叶管家和一干人等的真心相待,必然会在无形之中会带给心志坚强的婆婆一些不一样的想法。
  尽管我不确定她是否会接受或者眷恋上这种感觉,但是,我依然希望可以通过这种无声的方式,激起她内心深处的一些渴求,让她想要多得到一些普通家庭的温情,普通老人能感受到的天伦之乐,从而唤起她求生的意志。
  刚入院的时候,婆婆拒绝治疗,拒绝吃药,拒绝一切医疗手段对她病情的介入,哪怕她身体的癌细胞正在以每天数以千计的速度增长,哪怕她有时痛得面白如纸,佝偻成团,也完全不以为意。
  除了每天吃斋念佛之外,她拒绝与任何人进行各种形式的医疗交流。她拒绝回答医生的询问,拒绝让护士为她量体温,测血压,甚至抗拒护士的触碰。这样的情况不但让医生对她的病情感到束手无策之外,也一直被我们这些家属所担忧。
  不过,大约是我们所有人不懈的努力终于触动了她的心思,这样的情况也开始一点点的有了些改变。虽然她还是非常坚决的拒绝更为深入的治疗,但至少她不再抗拒护士为她量体温、测血压,甚至有时还可以回答医生的询问。
  她的转变令我们所有人都不由得由衷的感到兴奋,我也开始尝试着试探她的底线:
  有时我会自作主张的替她回答医生的问话;有时趁她痛得没有力气与我计较的时候,立刻请来医生或护士为她诊疗、打针;或者请医生在她身体虚弱的没有力气与我翻白眼的时候,为她挂上几瓶生理盐水,当然,这些盐水里已经掺入了一些治疗癌症的药品。
  类似的事情,我做了不少,而事后,难得婆婆也并没有找我秋后算帐,我们从那以后也就心照不宣的不再提起。我继续大胆的做着这些事情,因为我想为医生后续展开的治疗铺平道路。以退为进的策略需要与时俱进,一味的退并不能达到目的,适当的进才是某些时刻的重要手段。
  就这样,我和何绍群就好象是在和婆婆玩着斗智斗勇的游戏,每天,我都要绞尽脑汁的想出各种比较隐讳的方法来试探婆婆的反应。看似我坐在房间的一角眼睛和注意力都在电脑上,可实际,我的脑子里都想着各种办法:该怎么说?该怎么做?
  说重了,容易让她心生抵触,得不偿失;说轻了,隔靴搔痒,不达目的。所以,这实在不是一个简单容易的工作。为此,我不得不暂停了我的故事连载,将全部心思都扑在了婆婆的身上。
  苦思冥想最容易伤神,那种辛苦常常比干体力活还要累上千百倍。那些日子,到了晚上何绍群把我接回家的时候,我几乎累得与他说不上几句话就靠在车窗上沉沉入睡。等回到家的时候,睡意正浓,困倦得根本睁不开眼睛,每次都要被何绍群抱回房间。
  这段日子以来,我的辛苦他清清楚楚的看在眼睛里,与他一样早出晚归。连日来,婆婆的点点变化他同样深感于怀,想必他也很明白,我在婆婆身上花的心思不比他这个亲生儿子少半分。
  婆婆曾经对我的态度他不是不清楚的,当年婆婆出言相逼,差点拆散了我们的姻缘;后来她打在我脸上的那一巴掌,直到两天后才逐渐褪去印痕。那样触目惊心的“五指山”,在他醒来后看到的时候,又惊又急的表情至今我还难以忘怀。
  而现在,我的“以德抱怨”也许让何绍群的心里感激万分的同时,又多了许多的歉疚与怜惜。因此,他对我的呵护比起以往更为体贴与细心,可谓百依百顺,甚至在男欢女爱的事情上,他都对我极力温柔,一改以往狂躁猛进之风。
  他的这份心意我如何能不知晓,感动之余却不想他为此而要担了我的人情。我们是夫妻,早已是亲如一体,不分你我。我为他做的一切,只是因为他是我的丈夫,他的母亲是我的婆婆,而我,想尽自己的一份心意罢了,并不为让他欠我的情意。一如过去那么多年,他默默为我做的一切,从不求回报一般。
  婆婆入院一个半月的时候,主治医生特意为婆婆进行了一次比较全面的检查。事前,为了这一天的检查,深知婆婆态度的我们,原本事先已经做好了长期“攻坚”的心理准备,想好了一肚子的话来劝服她,没想到,婆婆居然破天荒的极为配合,在基本上默许的状态下,被护士推进了各种仪器里,进行了一通入院以来最为详尽的身体检查。
  几天之后,婆婆的病理报告出来了,情况看起来还算不错,她的病情在我们所有人或明或暗的努力下,并没有恶化的很快。虽没有多少起色,却也一直保持着平稳的状态。医生说,若是婆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能够积极配合治疗,那么,她身体里的癌细胞也许可以控制的比较稳定。只剩下三个月生命之说,说不定可以被打破。
  听到权威的癌症医生亲口如是说,我与何绍群心里的那块大石头总算是暂时落了地。我们差点喜极而泣,禁不住在医生面前就激动的拥抱在一起。这对一个癌症晚期、且是非常不配合治疗的病人来说,这已经算是谢天谢地的好消息了。
  大卫下午从何绍群那里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特意打了电话给我,大赞婆婆命大,恭喜她也许可以再创造出一个医学与生命奇迹的时候,他还顺便悄悄告诉我,有几次他替何绍群送东西到病房来,推门进来,瞧见我与婆婆两人一人占据房间一角,各做各的事情。婆婆闭着眼睛喃喃念佛,而我则在电脑上敲键如飞。
  虽然互不相干,可看起来却格外的融洽,反倒让他觉得自己的闯入很突兀,象个破坏者打破了房间里维系着的平衡感。最后他不得不赶紧放下东西,与我也说不了几句话就匆匆离开,想要把这份难得一见的安详感觉再度还给我们。
  挂上电话前,他在电话里笑着戏言说,都说只有患难见真情,没准婆婆过了这一关之后,将来我们还可以做一对真正关系和睦的好婆媳。我微笑起来,对他说,但愿可以借你吉言。
  是的,我说这句话的时候,真心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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