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纪晗没有料到,他会以这样的方式再次出现在她面前。
  0x1216,冷感,又没完全冷透,就像那个她认识的靳晓川;那个跟她打过包票,又急急跳票的靳晓川;那个曾经对着她的背影久久凝望,最终低头,转身,离开的靳晓川。
  “你男朋友写的?”
  “前——”纪晗望着邢海燕,忽然感觉到一种微妙的难堪。
  “真是初恋?”
  “嗯。”纪晗叹了口气,按了下鼠标,点开小说的第一章。她不再抬头,只是说:“我今天在地铁站看见一个音乐剧的海报,那上面写着,‘恋人的誓言到不了上帝的耳边’。”
  (三)三见
  那一天的夕阳下,是亮橙色的黄昏,那颜色美好到我现在还记得。
  我们第二次遇到,就在那一天。
  她站在讲台上,在我和若干同学的目光交杂中,停住了握着粉笔的手。她转过头,望向我的那一刹那,我有些措手不及。站在门口,隔着四分之一个教室的距离,我感觉不到她的任何情绪——还记得我,还是已经忘了?我对她笑笑,而她只是紧紧抿着嘴角,暗示我迟到了,就又专注地去写她的板书。
  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找了她两个多礼拜,几乎转变了d大所有的本科班却始终一无所获。上个星期,我真不应该旷课!
  当她在讲台上转过身的时候,她在众多的学生里一眼就发现了我,眼光从我脸上扫过去,不动声色得让人无奈。她大概就是把我当个普通的学生看待,和别人没什么区别,只是我比他们更顽劣,打架、旷课、迟到,马上还会背上一个处分……她不会知道,两周以前,在我心里曾经有过那么一刻,我多希望有个人能挺身而出,哪怕仅仅是为我说一句公道话。
  来帮我的,就是她。她站在讲台上,突然成了我的老师,我叫她——“纪老师”。
  下课前,有人给她提了个大家都没听懂的问题,而且还问了两遍。她以自己的理解复述了一次,那人迫不及待地点头。
  “能把答案写黑板上吗?”我要求。
  粉笔和黑板摩擦着,发出了刺耳的一声,然后,“啪”地折断了。
  我猜,她早就认出我了。
  纪晗靠在椅背里,面前的电脑屏幕已经变成了屏保的模式,一片黑灰的背景里启华和启华动力的logo交替地闪动着。她伸手晃了晃鼠标,屏幕黑了半秒,又慢慢变成一片淡淡的绿色。
  那一天,其实是纪晗第三次见靳晓川。
  教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了,她正握着粉笔写着板书。纪晗扭头看了看门口的人,很高,很瘦,头发凌乱,一件白衬衫乱七八糟地挽着袖子,左手空空的,没有教材,没有笔,右手缠着绷带,腕子上带了一串小叶紫檀的手钏。
  看见她回头,他嘴角一勾,无所谓地笑了。
  纪晗没说话,接着在黑板上写那个没写完丁字账。再回过身,她发现他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很显眼,翘着椅子,头枕在墙上。他跟她面无表情地对望了两秒,硬生生地挪开了目光。
  两周以前,还是在暑假里。
  纪晗提着两个暖瓶刚进学校的开水房,就看见三个男学生在口角。矮小魁梧的那个重重地推了一把身材瘦高的那个,还没见后者挣扎反抗,就又有另外一双拳脚挥在他身上。想要以多为胜的两个人,没想到对方真敢还手,矮小的来不及闪避,脸上就结结实实挨了一记。不高不矮的看着同伴,还没明白,瘦高的又是一拳杀气凛凛的挥出去……
  纪晗转身出了水房,在谩骂和拳脚相向的声音里躲开了以一敌二的阵势。她绕到墙壁另一侧,那里有几个露天的龙头。打水的时间快要结束了,水流细缓,灌满了两壶水,拳脚声、辱骂声仍然不绝于耳。纪晗盖了瓶塞,提着壶回研究生宿舍,回头往水房门里看看,矮小的已经倒在地上,看不清伤势,不高不矮的脸上挂了彩,无力地还击着。高瘦的不服气,狠狠抬脚踢开门口一个空暖瓶,嘴里还在骂:“我他妈就在407等着你们俩找人,不来的是孙子!你们俩什么都不缺,就是缺揍!”
  这天,是初见,只是靳晓川背着身,没有看见她。
  下午,纪晗去学工处帮忙学弟妹写本科班迎新的海报和条幅。屋里站着两个挨训的学生,正是中午在水房起了争执的那一伙,只来了两个,不在场的那个,被送进了校医院。不高不矮的额头上挂着在水房洋灰台子上磕出来血痕,唇角肿着,有一大块青紫,看起来样子很狼狈;高瘦的那个脸上没见什么异常,手上绑着一圈绷带。
  纪晗边动笔,边听冯老师训着两个男生。她问起打架的缘由,瘦高的一脸倨傲,不说话;不高不矮的大约是不占理,又觉得以二敌一还被人打到还不了手有些丢脸,也不肯多说,只是一个劲儿地咬住不放,对方先动的手。
  冯老师是理工学院七个本科班的专职辅导员,对成教的学生多少有些偏见,见到被打伤的又是本班子弟,字里行间中偏袒的意思就越来越明显。
  听着听着,纪晗终于忍不住,迟疑地说了一句:“先动手的那个不在,中午,我看见了。”
  冯老师,两个打架的学生,连同学弟妹齐刷刷地望向纪晗。
  “我中午在水房看见了,一个矮个儿的先动的手。”她盯着冯老师,尽量不让自己的目光与那个高个男生的相遇。
  冯老师瞪了纪晗一眼。
  不高不矮的刚要张嘴辩驳,就被冯老师的呵斥打断了,“行了!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等着接理院和成教的处分通知吧!你,还想一个人扛?去把没来的那个给我叫来!”
  纪晗的记忆已经不那么清晰了,好像只有借着靳晓川笔下的字字句句,她才能把那些曾经坚定的或是犹疑的片段连贯起来。她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右手腕上的手钏,其实,也不是太久以前的从前,也不是太刻意地不想再记得。
  「成教学院里,老师以五十岁上下的男人居多,秃顶,肚子大得可以放到讲台上,喝茶的时候会发出满足的声音;讲起课来,第一排要打伞。
  于是,纪老师就变得很特别,她漂亮、清瘦,只在课间喝水,说话不会口沫横飞。
  我总是喜欢坐在最后一排观察她,也观察想在她面前一鸣惊人,借以引起她注意人,看他们用怎样的眼神看她,用怎样的态度对她。
  有人喜欢下了课以后以问问题为借口缠着她,还人喜欢在课堂上高声笑闹,甚至坐在她眼皮底下嗑瓜子。起初,她都会批评,虽然也就只是说一句,“能小点儿声么”或者是“别掉一地”。再往后,类似的事情多了,她就见怪不怪了。而且,她瞪人的样子确实没什么威慑力。她的眼睛很好看,脸上还有种若有似无的笑,浅浅的,浅到不仔细看根本无从察觉。
  这种观察持续得越久,我就越明白她喜欢什么,厌恶什么,也就越不自觉的长久地出神,越不受控制的去干一些我事后想起来会脸红的事情。比如,下课以后,我会装作不经意地跟在她身后,看着她抱着书,往南拐,走过食堂楼后的背阴,然后又踏进路灯洒下的光晕里。每次,她都是这样忽明忽暗的,一个人走回研究生院的老宿舍楼。通常,几分钟以后,她就会下来,给宿舍楼门口的小饭盒里添猫粮,再拿着地上的那个空罐头盒去一楼洗手间接水。那三只流浪猫会在这个当口及时出现,她回来,把水放下,满足地看着它们咔嚓咔嚓嚼得风生水起。她的手搭上猫咪们的脊背,轻轻地抚摸,温柔到我都想把脑袋凑过去。
  纪晗住在五楼,厕所边上拐角处的一间。研究生院的宿舍楼已经很老了,屋子设计得也不科学,她那间更是特殊,凸了好大一块给了承重的钢筋水泥。别的宿舍两张床一字摆开,还有放书桌柜子和供人活动的空间,唯独每层的这一间,进门就是床,上下铺,柜子只有正常的一半大,憋屈地立在屋角。
  最初,研究生宿舍楼下只有一只猫。纪晗把给它准备的食盆和水碗安置在楼口的门廊下,有个屋顶挡着,下雨的时候猫粮不会被淋成一滩浆糊。后来管楼的阿姨把食盆水碗移到了门外的花圃旁,说是学校不允许在宿舍门口摆放杂物,影响消防安全工作。那之后,聚集的流浪猫越来越多,盛世的时候居然有六七只。整个楼里多了不少帮着喂猫的热心人,猫粮的档次更是一跃从散装升到了伟嘉,甚至还有皇家。
  对着教材,我什么也看不进去,她就好像变成一个袖珍的小人儿站在书页上,披着老师的外衣,明正言顺地引诱我。连续几天不规律的作息,让我本来就有限的智商跌到了谷底。我像个傻子似的去超市买了一小袋猫粮,抱着它站在她的宿舍门口。
  看见三三两两的学生在我身边经过,我突然就怕了,烦躁不堪地点了一根烟,如果抽完还没碰见她,就立刻离开。
  掐灭第二根烟,我仍然心有不甘,真想对着五楼的那扇窗户大声地喊她的名字。
  正当我狠狠地踩灭第三个烟头的时候,她从食堂的方向走过来了,手里端着饭盆。
  她看见我了,我来不及逃跑了。
  揣着的忐忑的心,我假装泰然地走过去,很唐突地把猫粮递给她。
  她回应也不是,不回应也不是,完全不像应付课后缠着她提问的男同学那样游刃有余。我想,我真的吓着她了。那时的她像一只小鹿,敲着细腿,踏着地面,翘着毛茸茸的小尾巴尝试着要避开危险,样子羞涩又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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