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猫粮被我直接架在了她的饭盆盖上。
她一激灵,退后一步跟我道谢,还特别不好意思地说:“我一直都买散装的。”
“能吃多久?”我问。
“挺久的,”她叮嘱我:“千万别再买了,现在喂猫的人多。”
除了第一堂课,我急于要确认她是否还记得我之外,我没再跟她有过言语上的交流,甚至连句谢谢都迟迟没说。我不确定是不是因为这袋猫粮,后来,我们在教室里碰到的时候,她微微冲我笑了一下,短促却真实。
从那天开始,我跟着初冬的阳光明媚了起来。有些东西随着推门而入的惊喜将我一击即中,来得激烈又突然,偏激又固执。
我们的第三次对话,那个学期已经到了期末,在教学楼里,她上楼,我下楼。
我在高她两级的台阶上居高临下地把她拦住,眯了眼睛,定定地盯着她看。我的意图那么明显,昭然若揭,她一定已经感觉出来了。她是聪明人,各种意义上的聪明人,对于我的行为不可能失察。
她站着没动,看着我,眼睛里似乎平静又坦然。
“能把讲义借我吗?”我问着,指了指她抱在怀里的厚厚的本子,然后侧身靠在了楼梯的扶手上,心里有些占了先机的得意,“我开学时候手不行,笔记抄得不全,跟别人借,我怕还没我抄得全。”
她的睫毛垂下去,挡住漂亮的眼睛,考虑了片刻,再望向我的时候就把本子递了过来,“这礼拜上课之前还我。”
我正要接,手指却因为静电在将将碰到那份讲义的时候又飞快地弹开了。
我们对视着,很尴尬。
“要不,你现在去复印吧,印完就还我。”
“能跟我一起去吗?”我接过讲义,极有耐性地等着。
她看着我,咬了下嘴唇,转身下楼。我跟在后面。
一路上我们一前一后地走着,什么都没说。
复印店就在学校里,很近,不大的店面里塞满了学生。她不肯进去,在门外等着我。隔著玻璃上的水气,我只能看到她模模糊糊的影子。
外边天寒地冻,风刮得很大,吹在楼宇间发出一阵一阵的呜咽。再把讲义递回她手里,我发现她鼻尖冻得通红,眼睛里都是蒙蒙的雾色。
“还回教学楼吗?”我问。
“不了。”
“那……谢谢。”我其实很想说,你去哪儿,我陪你过去。
“别让别人知道这是我的。”她说完并不等我答复,转身走了。
直到今天,仍然没有人知道原件的主人竟然是她。
“他是真心喜欢你吧?”邢海燕把脑袋探过来,瞟了眼屏幕问。
纪晗对着燕子笑,笑容里有小小的认输般的挫败感——真心对上现实,你猜会怎么样?
“还想他吗?”
“我这人薄情寡义。”
“薄情有可能,寡义……”邢海燕喝了口从快餐店带回来的饮料,“纪老师,您当得起义薄云天了。”
“承蒙江湖朋友抬爱。”纪晗掩饰性地看了看头顶正上方的灯管,它正发出不正常的嗡嗡声。
对着满屏的字又发了一会儿呆,纪晗把《陌路》存进收藏夹,开始了下午的工作。
她的初恋,除了靳晓川笔下的那些痕迹之外,彻底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她的初恋,如果有一天上帝看见了当初的真心,听见了那时的誓言,会不会对着他们摇摇头,笑一笑?
(四)隐忧
下班以后,纪晗和邢海燕一起去坐地铁。
邢海燕说:“你今天情绪特低落。”
“我刚让人掀了老底儿。”
转个弯,纪晗又看见滚梯边的音乐剧海报,大面积的黑白两色,唯一的亮点是只红色的气球,好像不抓紧就会飞似的。她又小声嘟囔了一句:“得亏那网站抽得勤,要不得多少人看见啊”
邢海燕耳朵尖,眨眨眼睛问:“你说,《陌路》停更是什么意思?”
“别想了,想多了神经衰弱。”
“这男的多难得呀,浪漫到写小说缅怀过去。他不会是要有什么新动作吧?”
“有也作用不到我身上了。”纪晗摆出一副拒绝沟通的姿态。
邢海燕不死心,又顽强地追问:“他叫什么?”
纪晗不置一词,深深吸了一口地铁站里污浊的空气。
“问你呐!”燕子戳戳她。
“靳晓川。”
“帅吗?”
“还成。”纪晗答得兴致缺缺。
“比大小猫儿呢?”一般意义上讲,大猫儿、小猫儿是一副扑克牌里最强大的两张,这也是启华员工对公司里最有价值的两枚资产阶级钻石型王老五的昵称,在调侃之余有股追捧的味道。
“小猫儿没见过,大猫儿就见过照片,我看老外没感觉。”
“你的意思是——小猫儿好点儿?”邢海燕拿肩膀拱了拱纪晗,带着种小姑娘花痴时特有的兴奋和遐想说:“诶,b座那边儿,从前台到主管,暗恋丁冉的不计其数,听说连启华德方老总都嫉妒他。”
“你见过丁冉?”纪晗问。
“啊?”燕子讪讪地笑,“没,咱c座的,没事儿往那边儿跑干嘛呀。”启华旗下的几个公司,只有启华制药不在这座大厦,启华物流,启华广告,启华融资,启华动力都在大厦c座,而总公司的高管办公室则是在b座的十七、十八层。赤|裸|裸的阶级就被b和c两个小小的字母轻易地划分了出来。b座的,普普通通的秘书,气势上都比c座的小头目胜了一筹。
纪晗拍拍邢海燕的肩,表示认同,“这年头,早没王子了,就算有,也是伪装成王子的,意|淫|意|淫,痛快痛快就得了,要真是墙头马上(注1),就是自找苦吃。”
两个人沉默了片刻,仿佛都在心里承认,太优秀的男人过于稀有,而稀有品种未必就是适合恋爱的对象、适合结婚的人选。
“纪晗,你怪他吗?靳晓川。”
她摇摇头,沉着地说:“有几个人是就谈一次初恋的?”
我是她的初恋,这是她后来才告诉我的。追她的人一直都有,可是她说,她要像她姐姐那样,等毕业了,工作有了着落再开始谈真正的感情。
“毕业”、“工作”,这几个字,在我们之间一直就是把利刃。
一整个寒假,我一天比一天不安,一天比一天烦躁,我经常无意识地盯着挂历,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往后数,怎么还不开学?那个学期,她的课改在了周六晚上,别人都在对着课表抱怨,只有我在庆幸——终于可以早一天看见她了。
正式上课以后,我努力找各种借口主动约她,甚至直接到她宿舍楼下请管楼的阿姨喊话,而她则是推脱,下次吧。
下次?
勇气的问题一次一次地被她偷换概念,当成了时间的问题。我只能把时间的问题变成最直白的问题:“我哪儿不符合你要求?”
这种直白在我来讲难能可贵,以前没有过,我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有。她应该看得出来我是怀着怎样患得患失的心情问出的这句话,可是她明显的想要逃避。
我挑衅似地质问她:“你们北京的都特排外吧?”
“你跟北京挨过打是怎么着?”她不服气,仰着脸看我,在想起我们的相识之后,突然就泄气了。
“要不是排外,那为什么?”
“我是你们班老师。”她的语气又变得很平淡,几乎不加思索就脱口而出。
“你也是d大的学生!”
她不理我的反驳,咬住“老师”这个借口不放,感觉像是事先背好的一套说辞,“你知不知道老师跟学生之间是权力不对等的关系?我不能让人戳我脊梁骨,骂我勾引学生,不知廉耻,败坏师德。我爸以前也是d大教书的,我不能让他那张脸也跟着没地方放。我不想为了这事儿就丢了这份工作。”
“这事儿?什么事儿?”我洞悉一切似地追问。
她沉默不语,神色懊恼而犹豫,然后,很长很长地呼了一口气。
“跟我在一起,对吧?好,就按你说的,师生关系和恋爱关系非此即彼,不共戴天。你当我现在追的是个研二的学生,行不行?还是姐弟恋在你这儿也天理难容?!”
那之后,她长久的沉默了,是当时的我不太明了的那种沉默。
那种靳晓川看不懂的沉默,对于当时的纪晗来讲并非源于师生恋或是姐弟恋这么简单。纪晗承认,她对靳晓川有莫名其妙的好感,那种类似于喜欢的感觉有时候模棱两可得让她心生不安,却又无计可施。自己已经过了做什么都不计后果,不会后悔的年龄了,究竟是该把靳晓川纳入她的将来,还是仅仅和他谈一场偷偷摸摸的恋爱,纪晗犹豫不决。
“将来”——这两个字带着隐忧,泛着寒气,几乎让她瑟瑟发抖。在一切尚无定论之前,开始这样的感情是否为时过早;而等到真相大白之后,靳晓川是否还有惹祸上身的魄力,参与其中?尽管纪晗一直克制着对那种隐忧的追究,可是真相却在心里渐渐被挤压成型,她总是觉得,那是真的。
最初的试探是小心翼翼的,纪晗会问:“姐,我抱然然的时候他怎么老不看我啊,还鬼鬼祟祟的。”安然深褐色的眼睛里有一种与他的年纪极不相称的空白。他似乎总是试图通过不与对方注视来达到他企图与世隔绝的目的。
“别胡说八道。”纪曦笑着斥责妹妹,笑容里却不够气定神闲。安然毫无焦点的眼神让她找不到足以反驳纪晗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