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带鱼其实不能吃热,得是剩的,底下铺一层熟疙瘩丝儿,只有烙饼是热的,然后就棒子面粥,特别香……”
我还讲着,她就突然到了我背后,两只手环过我的腰,下巴架在我的肩膀上。
“馋啦?”我问。
“嗯。也没有,就是想抱抱你。”
我没来得及放下手里的锅铲就去捏她的脸,“难得你也有这么懂事儿的时候。”
她侧头躲开,把脸贴在我后背上蹭着,“我没想到你真能跟我回来,我知道你要面子。”
我把铲子扔进锅里,沿着她横在我腰间的胳膊抚摸着,叫着她的名字,问她:“跟我走吧,好不好?”
“上哪儿去?”她没懂我的意思。
“回我家。”我转过身,把她拉进怀里,一只手抱着她,一只手捧着她的脸仔仔细细地看。我怕她干脆利落地说一个“不”,怕得心都缩着。
她不知道在想什么,想了好一会儿,刚要开口,我就低头堵住了她的嘴。
这个吻,很重,很长,她没有躲,似乎根本不在乎她家人随时可能推门进来,可是她也没什么回应。我们切实地纠缠着,却好像只有我一个人在忙。我的嘴唇碾着她的嘴唇,渐渐又变成咬,力道大得快要出离了情|欲的范畴,我觉得她轻飘飘的,怎么都抱不紧。
她要说的话就这么被堵在唇舌交缠间,直到我们慢慢分开,那些心思才又假装缩回各自的心里不动了。
我又看她,她的眼神飘向灶台,“你看锅吧,我不捣乱了。”
“等会儿,”我把她拉住,“尝尝咸淡。”
我拿筷子夹了块带鱼,另一只手在下面衬着,吹了吹,递过去。
她就着筷子吃完,最后连鱼骨头也一起叼走了,湿漉漉的汤汁沾在嘴唇上。
“吐了吧,别补钙了。”
她揉着眼睛别过脸,把鱼刺吐进垃圾筒。
我又挑了块鱼肉夹给她,她把它咬进嘴里,点着头,竖着大拇指,什么都没说转身出去了。
我靠在墙上抽烟,听着她们在外头聊着启华,聊着她将要做的工作,聊着那个孩子的就医和入托,聊得千头万绪。大概活着本身就是这么千种形状、万般无奈,还没容你理清那些曾经失去的,就要急着面对正在失去的,再抬头看看,前边还有那么多终将失去的等着你。
聊到最后,她母亲叹了一口气,“你说然然什么时候才能喊我一声姥姥啊。”
“要不我现在自降一辈儿?”她笑着叫了一声:“姥姥——”
“你个死丫头!把人扔厨房就不管了?哪有你这样的,去赶紧看看去,给打个下手。”
我把烟头掐灭,等着她进来。最后一口烟呼出去,那个烟圈是个难得的正圆,可是却让抽油烟机里的风扯得七零八落。那机器嗡嗡地运转着,像嘲笑声,延绵不绝。然后,她姐姐推门进来了,帮着我把弄好的菜一个一个往外端。我仍旧在厨房里等着,她进来拿筷子,盛饭,来来回回跑了好几次,最后冲我笑着说:“哪天教教我怎么烧带鱼吧。”
她拉上我一起出去,手抓得很紧,我几乎感到指间有细微的疼。
桌子摆好,饭添上,天早就黑了。五个人围着桌子坐好,安然还是在他原来的位置,纪曦端着饭碗喂他。剩下的人慢慢地吃,边吃边聊,边聊边等。这个家很久没有这样的生气了,往常都是三个人、四个人,菜是暖的,饭是热的,气氛是凉的。
难得安然乖乖吃完饭不哭不闹,纪曦没有管他,到厨房拿了酒出来,给靳晓川倒上,给汪雁兮倒上。她知道纪晗不会喝酒,就推了个茶杯给妹妹。她是个很害怕这种场面的人,越想说什么就越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只是端起杯说:“都在酒里头,我干了。”
大家陪着她,举杯,一饮而尽。
那天晚上纪曦很高兴,她那短暂的快乐因为短暂,而让纪晗和母亲觉得特别哀伤。
(九)影子
寒假刚开始,我就离开了学校、搬出了宿舍,像大学里那些苦命的鸳鸯一样,在附近的胡同里乱晃。我希望能找到间简陋的出租房,能找到个差不多的工作,至少靠着手里的钱多扛几个月,多留几天,多陪她片刻。
那屋子是房主私搭乱建的违章建筑,屋里只有一张木板拼凑的双人床,一个上任租客留下的塑料衣柜,一把椅子,连桌子都没有。房东看见搬过来的只有我一个人,觉得不可思议。我说,我是为了找工作。他拍拍我的后背,答应让我用他的厨房。
就这么鬼使神差的,我留下了,这成了我有生以来最勇敢的决定。
那是一条很窄的死胡同,红砖和洋灰水泥连成一个不算笔直的细长条。路面上的薄雪让进进出出的脚印和自行车轱辘碾得凌乱不堪,纠缠成深深浅浅的印子延伸到每一个门口。临近巷子的尽头有个凹进去的拐角,靳晓川走进了那扇斑驳的院门,纪晗长长地吐了口气,跟着他进去,有点儿后悔非要“家访”。
屋里的灯没关,灯泡系在一根尼龙绳上,在头顶上闪呀闪的。唯一的凳子上堆着洗漱用品和没洗的家伙,小奶锅里是吃剩的方便面,渣滓、面头沉在锅底。靳晓川从床上拿了张超市的特价海报,把那些杂乱遮住了。
“别脱大衣,屋里冷。坐这儿吧。”双人床上铺着他从宿舍里带出来的铺盖,里外各空出一条,露着木板。
纪晗说:“我下次带床厚被子过来。”
“我不冷。你别老往我这儿跑,这边儿偏,天黑了就没什么人了。”
“晚上要是有时间就去我们家吃吧,添双筷子的事儿。”
靳晓川点头答应了,一次也没去过。
找工作对我而言就是漫无目的地制造痛苦,这比在贫困线上徘徊更让我难受。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超市推销饼干,临时工,只做六、日。到了周末,我站在货架前对着过往的老幼妇孺媚笑,重复着那几句话,“您试试新推出的口味,买五连包送马克杯。赠品凭小票在服务台领。谢谢,慢走。”那件印着卡通图案的围裙穿在我身上就像个笑话,我是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可是就连这份工作都是□了业务才拿到的,请业务吃饭的钱还是她塞在我钱包里的。
寒假里d大没课,她下了班经常会过来看我,每次都带东西,两块肥皂、三包榨菜、一瓶老干妈……都不贵重,可是从不空手。
那天,我正就着脸盆洗头,她推门进来说:“今儿给你改善伙食,我发工资了。”她手里拎着两个打包的餐盒,还有一箱方便面,是我喜欢的鲜虾鱼板。“今天我不能多呆,我姐感冒发烧,怕传染然然,我这就回家帮忙看孩子去了。”她在我屋里转悠着,找不到可以放东西的地方。
我一边擦头一边跟她说:“等我穿上衣服送你。”
“你吃饭吧,该凉了。”
“等我会儿,我送你!”
小事儿上,她从不做无谓的坚持,乖乖伸过手,揉着毛巾帮我擦头发。
“长了。”她说着,揪着我额前的发梢,拉到眉毛的位置比划着,“该剪了。”
“嗯,过两天。”我把毛巾挂回椅背,点起一支烟叼在嘴里,出门把脸盆里的水倒掉,把水壶送回房东的厨房,回来就念叨着清点随身必带的物品:“钱包,钥匙,手机,烟,火儿,你,齐了!”把钱包装进大衣兜,我发现里边多了两张红色的钞票。她看着我的手笑,大概以为我蒙在鼓里。
“走吧。”我把右手的烟交到左手,想着拉上她。
“非得送,d大回家这条路我不比你熟,还能丢了?”她说着,到底还是泄露了埋怨,“要是你不在,我还不过了?”
我现在不是还在么——话没敢说出口,这不是安慰的句子。
不上班的时候,靳晓川喜欢叼着烟,眯着眼睛看窗外的太阳。他脸上的表情忽明忽暗,一瞬间忽然勇敢,觉得咬咬牙还有希望;一瞬间又忽然沮丧,还妄想着护着她,到头来却发现自己的存在就是她的一大负担。
光凭着爱情大概撑不到下一个冬天了吧?
爱情多像江湖骗子锅里的滚油,表面上沸腾翻滚,私下里无非洗脸水的温度。靳晓川觉得自己就是那个粗通常识的江湖骗子,他的全部就是把纪晗抱在怀里,用体温给她一点儿热量。其实,她该去找属于她的温暖,在他面前消失在刺眼的阳光里。靳晓川这个名字,就像季节更替冬去春来,就像曲调里的抑扬顿挫,总会在她以后的日子里荡开、淡去。
“跟我走吧,你愿不愿意?才几个小时的火车,咱们可以经常回来看看,每个月往家里汇钱。”我问她,在她深褐色的瞳孔里看到了一个很小很小的自己。
“我得守着他们,我哪儿也不能去。”相较于爱情,命运是那么真实存在的东西,表里如一,无可回避。哪怕每天她要面对姐姐的忧伤,母亲的疲惫,然然的毫无反应,可那就是她的生活,失去了,也还是会慌张。
到底她还是拒绝了我,眨眼间我们就少了一条出路,而彼此又不约而同地放弃了清醒,去无视另外的那条路。
“你怪我吗?”我问她。
她摇着头对我笑,余韵里有种说不出的荒凉,“这种事儿,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许多东西,你相信,它就存在,比如美好,比如爱情。我想,当时的她还愿意相信。
那段时间,徐娘半老的业务经常给我打电话,动不动就“我们女生,我们女生”的,还总说要回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