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丁冉的眼神一直跟着她,亮了又暗下去,最后定格在一个得逞之后没憋住的笑上。
  “这暗度陈仓演得跟明修栈道似的。”徐靖远笑骂。
  丁冉吸了吸鼻子,毫不避讳地笑着认了。
  透过飞机的舷窗,纪晗盯着外面的一片云海,余光时不时落回丁总身上。她时常觉得一个人精不精神全看鼻子长得怎么样,这个人鼻梁挺直,可他那双眼睛太喧宾夺主,让人忘了去留心别的。眉毛很浓,还有嘴巴,唇形看起来小有性感,明明嘴唇不薄不厚,怎么说出来的话……她在心里对着那占尽了便宜的嘴皮子比了个中指。
  丁冉就坐在隔壁,因为离得近,动作起来胳膊偶尔会碰到,他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从侧面望过去,纪晗垂下来的头发半遮半掩着,看不清脸孔的线条起伏。她偶尔动一动,发梢下隐约透出一片细致的皮肤。那个在平淡无奇的衣服里包裹着的身体,他看到了一些模糊的轮廓,似乎年轻、纤细。
  徐靖远坐在外边,跟丁冉聊着,有意无意地暼一眼纪晗。虽然此时的他还没彻底弄清丁冉带上这个姑娘究竟是个什么路数,可直觉上不止审账那么单纯。
  “事务所的评估报告早就交上来了吧?你还用的着亲自带人过去?”
  丁冉看了徐靖远一眼,“咱国内哪儿还有独立的第三方?大公国际给铁道部评级3a,你想想那到手的报告可信度有多少?毛病都能查得出来,就是报告里不敢写。五家电站,跨两个自治州,业主有俩,说白了是身后的俩股东,一个是副县长,一个是当地的土豪劣绅,哪个都不好对付。due diligence我不自己带人去,你让谁做?真出了纰漏我负不起责任。”
  纪晗暗自点了点头,果然是呼风唤雨惯了的,知道天有不测风云。
  徐靖远也点了点头,丁冉的这番说辞的确显得带人查账这个借口不那么冠冕堂皇了。
  (十六)守株
  “省发改委定的房间,三位客人,丁先生,徐先生,纪小姐?”宾馆前台笑容甜美地交待了一番,不落痕迹地扫了扫对面的三个人,把门卡放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台面上——怎么住,你们自己分。
  徐靖远很暧昧地看了看门卡,悄悄笑了笑,没动手。
  丁冉把单独的那张推到纪晗面前,抓上另外两张同号的,没搭理徐靖远——离生米煮成熟饭还差着好几把火呢,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纪晗请两位领导先上去,她留下来跟前台打听商务中心打印和复印服务。
  徐靖远看着丁冉手里的卡,凑在他耳边嘀咕,“你说说你,出差日子长点儿就带一宫女儿,发改委的都看出来了,定了一间双床,一间大床。”
  丁冉回得坦然:“但凡姑娘薄有姿色,不做水晶指甲,我都不烦。”他一直喜欢那种素净的手,手指纤长,指甲上不涂一点儿颜色。姚蘅的手就是那样的,得当得起“柔荑”两个字。
  “我还以为我想错了呢。西门庆跟潘金莲,一个赛一个的纯,剑走偏锋?上次彭雨可是跟你一路打情骂俏飞过来的,我都替你们俩臊得慌。”
  “这就叫守株待兔。这个无非就是站着挺高、躺着挺长,不信你看着,到最后也还是那样。”虽然到目前为止丁冉还从未在纪晗脸上见到过他想要的东西,可是兔子尾巴再短也有露出来的时候。
  “是,你逮兔子的时候,我还是树呢。可是这么些年树当下来,这事儿我见多了——猎人跟猎物,一不留神就调个个儿。”
  丁冉知道,徐靖远说着说着又另有所指了。
  “先给你个内部消息,这姑娘,狠着呐,没开刃儿的刀。”徐靖远推推眼镜,“我手底下有人想追她,据传……一百万。”。
  丁冉眼睛里的光轻佻地闪了闪,之后就变成了阑珊的漠然。
  “要不是真看上就算了吧,坏蛋不止你一个,也适时的给别的坏蛋留点儿被祸坏的机会。”徐靖远走到窗口,把额头抵在玻璃上望了望,转头叫丁冉,“留点儿神,从这窗户就能到她那屋窗户。”
  丁冉跟过去,往楼下看看,掏出根烟点上,长长吸了一口,“还是敲门给钱安全。”
  徐靖远笑笑,伸手去够他的烟盒。丁冉躲开,“不戒了有日子了么?”
  “婚都该离了,还戒你大爷呀。”
  “哪天办手续?”
  “就最近,等维维电话。”徐靖远燃起烟,抽了几口,咳了两声,丁冉的烟他嫌太冲。一支烟眼看快要抽完,他望向丁冉,镜片后的目光透出些许锐利,“诶……跟你说个事儿。”
  “说。”丁冉摁着遥控,一个一个地换着电视频道。
  “昨天晚上罗迈给我来电话了,说有时间咱们聚聚。”
  “嗯。”他点点头问:“就这事儿?”
  “这不是重点,”徐靖远狠狠心,接着往下说:“罗迈碰见姚蘅了,就在北京。”
  电视频道终于固定在了某个综艺节目上。
  丁冉把遥控器扔在床上,咬着烟,闪进卫生间洗手。
  徐靖远跟过来,斜倚在门框上看他。
  “她现在干嘛呢?”他甩甩手上的水,把烟头吐进马桶里,扯了条毛巾,一边擦手,一边神色懒散地看着水池。
  “说是在什么投资公司,做pre-ipo。”
  “那得对这公司,乃至这个行业加倍警惕了。”丁冉嗤笑了一声,依然固执地盯着水池,那里边什么也没有,可他就是专注地看着,“pre-ipo风险小,回报高,她一直喜欢干这种事儿。”
  “还打算再找她么?”在徐靖远的意识里,任何一个女人都好过姚蘅,她是那个扭曲了丁冉人生的人,恶意,彻底,作用持久。
  丁冉嘴角勾了勾,果断地摇了摇头,“那时候我知道她撒谎,还找理由帮着她圆。后来,她连谎都懒得撒了,实话实说就是为了不给大家留下日后相见的余地。”姚蘅就是那种人,如果她想和谁断了关系,就绝不会和他再有任何直接或者间接的联系。
  “那就最好,我真怕你再试一次。”在徐靖远眼里,不是他跟姚蘅回不去了,是他们根本无处可回。
  依稀可见的薄弱笑容很快就从丁冉脸上隐去了,他挂好毛巾对徐靖远说:“分开以后,我回家就卧薪尝胆去了,放心吧。”
  “有种你再说一遍。”作为心灵相通的朋友,想要抵达对方的精神世界不费吹灰之力——报复,或许是丁冉最向往的,却也是他始终不能为的。他还没熬到死心塌地不信爱情的年岁,可是他也没有勇气再重新闯荡一回了。
  徐靖远又接着说下去:“要是真忍心,你早动手了。拍拍自己良心,你给谁留过余地?在德国呆了那么些年,还不是为了陪着姚蘅,这跟杨延辉爱上铁镜,薛平贵爱上代战一个道理,留在番邦,不顾民族大义,就为儿女情长。”
  “有工夫补补历史,我在国内没原配。”丁冉一个眼神丢过去,转身出了卫生间。
  “甭管原配偏房,我就是跟你说,你们俩没在一块儿算是对了,我当初就没看出丫姚蘅哪好来。”
  “就这不也没落到我手里么。”丁冉坐进椅子里,十指交扣放在肚子上,仰着头望着天花板笑。十三年啊,怎么可能是朝生暮死的悲喜;十三年,现在想想都觉得是成就感。
  徐靖远看着丁冉,怎么到了现在,只要提到姚蘅,他脸上的表情还是介于幸福和伤痛之间的模糊状态。可能,“知道”和“相信”确实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他知道姚蘅早就走得连背影都看不见了,可他从不相信她会在人群里完全消失。
  那是姚蘅第一次跟丁冉分手的时候,丁冉喝高了。他们认识这么多年,丁冉就醉过那一次,可能他酒量有多好,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一个人坐在角落,也不管手边的人是谁,直接拉过来就跟人家说,“我喜欢她,喜欢姚蘅。”他自顾自地告白着,口齿不清却句句铿锵。学校里认识丁冉的人不少,财税系的两棵草,他是其中之一。有关系不错的拉着他劝了两句,算了吧,过去了。丁冉仍旧坚韧不拔一遍一遍地说下去,好像只要句子累积起来姚蘅就一定会回来。后来,有人把徐靖远找去了,他忘了丁冉哭还是没哭,只记得他那么伤心,是他从来没见过的伤心。“我知道你喜欢她,就是不知道分个手能把你弄得这么难看!”徐靖远骂着,把丁冉拖回了宿舍。
  后来的那两次分手他没机会参与,直等到再见丁冉的时候,徐靖远发现他给自己配了一堆面具,有的轻浮,有的傲慢,有的刻薄,有的冷漠,他拿那些面具盖住他止步不前的畏缩和空空如也的寂寞。人还不就是那样,喜欢自我催眠,一旦给自己贴上某种标签,行为举止都会自动向这个方向靠拢。可是,他还记得当年丁冉对姚蘅说“我喜欢你”的样子,完全不避着人,那是他最坦荡的时候。
  烟头上累积的烟灰突然断开了,落在丁冉的前襟上,他反应过来,慢悠悠地看向窗口,“出去透透气?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宾馆,随便找了条人不太多的巷子拐进去。路边是片新建的小区和几块塑胶的场地。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望着篮球场上的你争我夺——那种只想着把一个球扔进一个圈的年少时光离得实在太远了。
  “现在还打篮球么?”徐靖远问。
  “炮儿都懒得打了,还打球?”
  “又不是你夜夜笙歌的时候了,”徐靖远推推眼镜,摇头直乐,“你躺下鸡都该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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