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徐靖远开的门,笑着把她让进来,帮着插插销,腾地方。
一切就绪,她站起来,扭头冲靠在窗前的丁冉笑,翘着的嘴角隐约描摹出几分恭顺,“丁总,您过目。”
“坐下吧,站着没法改。”丁冉反手提了把椅子过来,转着鼠标滚轮,一页一页翻着演示文稿。
他眼光挑剔,尤其不肯放过细节。纪晗一副很受教的样子,丁冉说哪句,她就改哪句,半扭着身子,尽量保证屏幕正面始终冲着领导。有一处,她没听懂,多问了两遍,丁冉懒得循循善诱,索性自己动手,改完把电脑往她那边转了个角度。
徐靖远百无聊赖地拎了一瓶矿泉水晃过来围观。屏幕左侧刚好是一张丁冉的照片,旁边几行字:
丁冉先生:留德硕士,启华集团运营总监,德国税务咨询师,中国注册会计师,曾任职于某四大会计师事务所法兰克福、杜塞尔多夫分部,在audit及corporate finance等领域拥有多年海外工作经验,对于国内企业收购、兼并、再融资等项目具有优越的领导才能和睿智的战略眼光。
徐靖远大声念了一遍,乐着喝了口水,“够长的,知道的你是夸他,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臊他呢。”
丁冉伸手拿烟,夹在指间,没点火,看着屏幕淡淡地问:“用给你签个名么?”
纪晗眼睛里闪闪烁烁,流露出些许尴尬。
刻意的讨好还要讨得不刻意,丁冉见得太多了。这个,不算入流。余光里,他依稀瞥见她小小的失望,正好是他希望的那种失望。
一种意会在心里悄悄散开,纪晗眼睛里又多了一分慌乱,两分戒备,三分沮丧。她也不明白,为什么想要在他面前做到最好,却总是徒劳无功;为什么总盼着化解那“二十块钱买一撞”的仇怨,让他能拿纯粹一些的表情看待自己;为什么明明害怕他,还想……招惹他。
刚才,邢海燕打过电话,祝她此行顺利。
她说,小猫儿待会儿要审材料,我紧张。
心神不宁?
嗯。
咳——,那什么的苗头都是从心神不宁开始的。
隐隐约约的,纪晗觉得有些东西正在脱离自己的控制,但是她无能为力,像是拿着一根早就烧起来的枯枝去扑打心里的火种,这些心思反而呼啦啦越烧越旺,慢慢连成一片了。
“纪晗,明天你上台讲。”丁冉下了命令,把烟咬在嘴边,在桌上翻着打火机,“下午发改委派车过来,都是y省今年的重点项目,十二五规划、清洁能源之类的,风电场、天然气发电,还有咱们的水电,走个过场,有媒体过来拍拍照什么的。”
这么大的阵仗,居然要她上?纪晗一时没反应过来,看着丁冉,下意识地把挡在电脑这一侧的打火机往他那边推了推。
丁冉点了烟,一副想笑不笑的样子,嘴角的弧度又是带着坏的,“别看我,要不带你来干嘛啊。”
徐靖远看了丁冉一眼,又看了纪晗一眼,推推眼镜转身走了――你带上她真不是光为这个。
丁冉又说:“我普通话不好。”
纪晗心里憋闷着,我跟你是老乡。
“你不假装是老师么。”
那不也让你搅和黄了,她仍然沉默。
丁冉瞅着她,那对蹙着的眉毛弯成了个奇怪的角度,都不好看了,他突然很想伸手帮她捋直,“别皱眉了,让你上台,又不是上坟。”
“你这不明摆着要欺负人家么。”徐靖远憋着笑,嘴皮子上的便宜,没什么是丁冉占不着的。
他弹弹烟灰,转过头看徐靖远,徐工又说:“别看我,我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其实,上讲台也算纪晗半个本行,她能站在一屋子学生面前游刃有余,可是一想到台下会坐一个丁冉,就格外忐忑。他大概就是想看她难堪,什么时候看腻了,什么时候这才能补回那二十块钱买的一撞——男人心眼小起来原来比女人还可怕!纪晗单纯地以为,她跟丁冉的恩怨始于某天早上的九点十三分,她从未料到,自己是让别人的黑锅砸着了。
丁冉也在想,她在讲台上面对众多学生的时候是怎样的,这么一副单薄的身子是不是也能震得住场子,谈吐间是不是也如她笔下的功夫一样钜细靡遗,条理清明。让她站在人前,借着她说话的机会,他有大把的时间光明正大地好好端详她。
第二天下午的报告出乎意料的顺利,纪晗长吁了一口气。散会以后,丁冉就和与会的诸位领导一起消失了,一连三天,每晚不见人影。白天,纪晗要去房间堵他,mou的框架、内容他还没看过。每次都是徐靖远开的门,说丁总天亮刚回来。
直到周六,纪晗终于在早饭的时候碰见了丁冉。他背冲着她,手里端着杯子,在接咖啡。
“丁总。”纪晗打了声招呼。
“早。”丁冉把咖啡放在空空的托盘上,转身去找徐靖远了。
纪晗随便拿了几样吃的坐到他们对面。丁冉的精神不太好,眼眶有些微微的凹陷,连带着整张脸都暗淡下去。他没吃东西,几口就灌了杯黑咖啡下去,刚要再起身,让徐靖远拦住了,“纪晗,你帮他拿去吧。”。
纪晗以眼神询问,他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说:“随便。”
托盘端回来,一碗白粥,几牙卤蛋,两样咸菜,半杯清水。
丁冉拿瓷勺在粥碗里攉拢,热腾腾的粥,稀稠刚好——小宫女儿尽职尽责,恪守本分。他想得专注,一声笑就无意间哼出来。
纪晗心里的沮丧又渐渐浮上来,其实,就只该给他倒杯黑咖啡……
丁冉抬起头,见她端起咖啡,浅浅尝了一口,傻愣愣地盯着他的粥碗。
“想回家了?”他问得漫不经心,这刚不到一个礼拜。
“不是。”纪晗推托,“我是觉得……丁总,咱们就这么无所事事地等着?”
徐靖远看看丁冉,插了一句:“你们俩就这么无所事事地等着?”
丁冉微微敛了敛眼睫,把勺子撂下,再看向纪晗,不答反问:“听说过邓析(注3)吗?”
纪晗摇头,不知道他买什么关子。
“春秋的时候,洧河水灾,郑国有个富户家里淹死人了,舟子把遗体捞上来,挟尸要价。富户不愿意给钱,就向邓析求计。邓析说,回家等着,没人愿意要你们家尸首。富户依计拖延,终于轮到舟子急了,他也向邓析求计。邓析说,回家等着,他就得上你这儿买尸首。”丁冉顿了顿,接着说道:“现在是一样的道理——等着,谁能扛得住谁就赢,谁耗不起谁就输。”
“启华在乎那几个钱?”徐靖远推推眼镜,问丁冉。
“不是钱的问题,有一个业主咬定要留一半的股份,我最多给他百分之三十。”
“确定能耗赢?”徐靖远又问。
纪晗料定他是笃定的一方——丁总,只喜欢运筹帷幄的感觉。
果然,丁冉说:“dt电力,z电投看不上中小规模的电站。一般国企内部流程慢,钱老到不了位,跟启华比不了。最关键的是……”他随口问纪晗:“你知道这几个水电站有什么特点吗?”
纪晗扫了眼徐靖远,懂工程、懂技术的在你旁边坐着呢。。
“说说。”丁冉追问。
“都靠……水发电?”她捋捋头发,支支吾吾。
笨得真可爱!丁冉开心地鼓励了一句:“不用脸红,还有机会大器晚成。”
“我不知道。”纪晗老老实实地摇头承认。
“这五家电站在一个流域上,只要把上游电站拿下来,下游的就是你说了算了。”丁冉又问:“知道电站的联动合同跟谁签的吗?”
“庆泰硅厂。”纪晗答。
“硅厂冯经理来过北京,跟启华的收购合同早签了。”丁冉低头喝了口粥,还没咽下去就补充:“就你迟到那天。”他说完,伸筷子夹了根咸菜,津津有味地嚼着,每次看见她那张小脸上神色复杂,他就乐在其中——这个游戏百玩不爽。
徐靖远又看看丁冉,人家c座的,连迟到这么私人的事儿你都知道?
“这个礼拜《外商投资企业批准证书》已经下来了,就是资产和账目启华还没来得及接收。等把上游的一级电站拿下来,两头一起掐,我不信他不把那百分之二十吐出来。”丁冉说着,又给纪晗补了一题:“知道硅是干嘛的吗?”
纪晗答:“太阳能板的主要材料。”
丁冉点点头,还是做了点儿功课,太阳能是动力明年的重点项目。他又问:“知道硅从哪来的吗?”
“碳化硅。动力在n省的项目,水电站收购结束以后开始。”
“知道这些足够了,动力上头那几位未必有你知道的多,站不出一个能挑得起大梁的人。”徐靖远听着听着开始跟机会抱怨启华动力的领导层,从业务到能力,连长相都被他数落了个遍。最后,他指了指丁冉说:“回回靠b座赏饭吃,要不这样的案子也不用他不休年假地跑过来冲第一线。”
“动力成立的最晚,根基弱,”丁冉说了几句公道话,“所有部门都是从别的分支调人拼出来的,唯独技术这块,要不我不能把你挖来。这次是动力今年最大的项目,我来也没什么不对。”
直等到早饭吃得差不多,徐靖远的牢骚也快发尽了,丁冉才跟纪晗说:“一会儿把mou拿过来我看一遍,只要一级电站拿下来,咱们就到现场跟他耗了。”
回到房间,丁冉把mou从头到尾看了两遍,只给了一条指示:“加一点,所有员工只留站长,他了解水文、气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