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所以……?”
“他不会。”
邢海燕拒绝了纪晗的邀请,那样的喜宴她见不得,保证哭得比现在还要丢人。她偷偷把红包塞进了纪晗的书包,说在启华,我和别人不一样,以后咱们别断了联系。
纪晗说,我知道,一定。
晨曦里,浅浅的日光落在这片老旧的小区里。没什么亮度的光线,被窗外的大风吹得晃荡,像是始终照不进窗子一样。
昨天下班回来,纪晗收拾了半宿的书,新新旧旧,一本一本排了队放进纸箱,准备运去周志飞家。早上,她不肯起来,赖在被子里,闻着满屋的书香,望着柜子上挂的那件织锦缎旗袍出神。
这件衣服是周志飞的意思,他特地带着纪晗找了一位小有名气的设计师朋友订制的,沙漏型,宝蓝色带暗花,刚刚过膝的长度。周志飞说,应该选红色,可是他的小新娘坚持再三,他只得作罢。原本,周医生还想让纪晗提前去自己的住处看看,用不用添些家具或电器,纪晗推拒了。至于其他,大都是按照他们当初的约定,尽量从简,除了戒指。
尽管,周志飞用他的方式给了她足够的信任和尊重,尽可能的不使两个人的关系因为交易看起来可轻可鄙,或是因为少了爱情而可叹可怜,但看着房间越来越空,行囊越来越满,纪晗心里的紧张和恐惧仍是有增无减。
厨房里,火上熬着热腾腾的小米粥,白花花升腾的热气里映出汪雁兮发呆的脸。
这个早上沉默成了主题,谁都无话可说,只听见安然在屋里跑来跑去,偶尔伴着他“咯咯”地笑声。
纪曦站在妹妹门口,停住步子,轻轻敲了敲她的小隔断。什么时候,她们姐妹间变得这么客气了?
纪晗靠墙躺着,像个小孩子一样把脸埋在被子下面,只露出眼睛以上的部分望着姐姐。
“缺氧。”纪曦说。
纪晗弯弯眼睛冲她笑。
“不早了,起来吧,洗个澡,吃东西。”
纪曦帮妹妹把头发擦干,说:“姐待会儿帮你化妆吧,老不化了,手都生了。”
“好啊。”纪晗答应着。
“姐也没什么好给你的,给你和志飞编了两根红绳,绕三圈,情定三生。”据说三生石畔的红藤五百年才能长出一条,藤蔓缠上爱人彼此的手腕,绕上三圈,足足要等一千五百年。
纪晗看着姐姐把红绳搭在自己细瘦的腕子上,一圈,两圈,三圈,就在绳结要穿过绳套的那一刻,她猛地把手撤了回来,两只手团在一处,用力绞着。
纪曦盯着妹妹,她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就只剩下掩饰不住的苍白。
她就这么一个妹妹,跟她相处了二十七年,她怎么会不知道,纪晗说要嫁,脱口而出的只是勇气,除了为了她和她的孩子并没有什么具体的含义。可是,她什么也做不了,就只能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妹妹一条路走到黑,伸手不见五指的。
纪晗飞快地转身,跑去厨房盛粥,把温热的瓷碗捧在手里。
“腊八儿,跟姐说,你是不是还想着晓川呢?”纪曦扳过妹妹的肩。
“没有。”是她太执拗,能当别人的猎物,当不了别人的玩具,可就算如此,她也不要跟周志飞守着一个永恒,不朽千年,“姐,你知道吗,同样的事儿,只有男的做出来叫痴情。”
“你读了那么些圣贤书,要的也是两个人在一起,关系能坦坦荡荡吧?”
“坦荡的不是关系,”纪晗拍了拍胸口,“在这儿。”过完这个年,启华的同事们一定会揣测她辞职的原因,他们在自己名字后边加上的那些词怕是且擦不干净呢。纪晗笑了,不擦就不擦吧,也真被他们说中了,只不过她是跟了别人。
“纪晗——”
“姐,”纪曦还没来得及再说些什么就被妹妹打断了,“爸不是也说过,‘顺其自然,随遇而安’。”
“腊八儿……”汪雁兮站在门口看着两个女儿,她跟纪晗说:“你没懂你爸说的顺其自然是什么。他说的……是尽力以后的随遇而安。”
到了下午,风越刮越大,掉光了叶子的树杈在风里磕磕绊绊地抖着。平日里满街的人声、车声忽然静了,眼睛里除了空旷的街道就只剩下天空的颜色,灰蒙蒙的。
“姐,把我化好看点儿。”
就算一切再潦草、再将就,今晚终究是她的喜宴。
“好。”
纪曦捧着妹妹的脸,她苍白得厉害,自己下手也就不自觉的重了些。
完妆的时候,纪晗完全不是平日里的样子,裹在宝蓝色的旗袍里,艳得好像带了煞气一样。
小小的宴会厅里只开了两桌酒席,除了周家人还有几个周志飞的同事、朋友。
施了粉黛的纪晗明艳照人,灼人的美好。周志飞看在眼里,竟是突然觉得非她不可。他希望她别后悔,别离开,希望她这一辈子都是他的人,一直住在他家里,睡在他床上,照顾他亲人,不再有任何改变。
周志飞的父亲实际年龄并不太大,只是在一场意外的急病后就迅速的苍老了。纪晗望着他一双枯瘦的手,露出温柔乖顺的笑容,嘴唇动了动,还是没有叫出那一声“爸”。
小姑周延萍把一个红包递到纪晗手里,“这是爸给你们的,恩恩爱爱,白头偕老。”她看得出,年轻的嫂子并不是什么有心机的女人,她很努力地对每一个人笑,可是眼睛里却没能带上喜气。
周景瞻和他的小表妹没怎么理会纪晗,只叫了声“阿姨”就又去研究为什么安然会不同于一般的小朋友,为什么他不理人,为什么他不可以自己吃饭,为什么他会抓别人盘子里的甜点,为什么他在洗手间听到干手器的声音会怕到那种程度……
周志飞拉起纪晗的手,端着酒杯给客人们敬酒。
男方宾客一直听说周志飞的续弦年轻漂亮,院里都传他这次是贪恋美色、晚节不保。一见之下还真是让人跌破眼镜,一个个直说周主任眼光好,能拥有一份令人羡慕的完美爱情。
纪晗低着头,不吭声。
周志飞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
每一位亲友都异乎寻常的执着,雷同的祝福一遍一遍地说出来,像是重放的慢镜头。
纪晗手里捏着酒盅,怔怔地望向小宴会厅门口的那几束玫瑰,殷红的染了满眼。
如果,这时候丁冉推门进来,她会不会是那个落跑的新娘?他看着她糊着一脸颜色,打扮得像个礼物一样地去嫁人,他会不会难过,会不会像记住别人那样记住她?
可是,这时候她的手在周志飞手里。丁冉是旧事了,被他被破坏了的生活状态该回复正常了。她该找回从前的重心、频率,平凡安稳的生活,一日一日的老去了。
可能有一天她还会在电视上、杂志上看见他……呵,那又能怎样呢,哪怕只是最简单的一句,“这个人,我认识”,她都不知道能和谁分享,母亲、姐姐、安然、丈夫、继子?就只是这么平淡的几个字,纪晗不知道可以说给谁听。
周志飞的酒敬到汪雁兮面前,他郑重地举杯道:“我敬您。”
下午,去接人的时候,老人背着女儿把一个薄薄的红色信封交到他手里。红包没有丝毫的重量,他知道,一定是署了汪雁兮名字的那张存单。
“我把闺女交给你了,好好待她,别欺负她。”
“我疼她还来不及,怎么会欺负她?”
“她不听我话,不懂事儿,我只盼着你能明白她的苦处。”汪雁兮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笑了笑,又满上一杯转头对周延萍说:“纪晗还小,以后你多教她,多担待。”
“亲家母,您放心。”
汪雁兮感激地点点头。
纪晗和纪曦碰杯时,她们看着彼此。
纪晗叫了声,姐,就开始冲着她笑,一直笑,那表情怅然若失又乐天知命。
那一瞬,纪曦要哭了,纪晗也是,可是谁的眼泪都没落下来,就那么又在眼睛里慢慢地干了。
喜宴散了,那一团喜气也跟着散了。
周延萍顾念今晚是哥哥的洞房花烛,仍旧把父亲和周景瞻接回自己家里。
周志飞领着纪晗回去,她酒到杯干,喝了不少,晕晕沉沉靠在车座上,看着窗外。
一路上是除夕的爆竹和焰火。烟花升起来,周志飞看见她满是醉意的脸刹那间被映得透明。
他的小新娘在看什么?焰火的尽头,是灿烂,还是黑夜?
周志飞早就习惯了早晨醒来,枕边没人的生活。当最后一个保姆也被辞退后,父亲和儿子都被接到周延萍那里,这偌大的屋子前所未有的冷清。。
他盯着卫生间的门,听着哗哗的水声,心惊于自己过了这么久这样的日子。
洗过澡,纪晗换了睡衣,抱着那件簇新的旗袍缓缓蹲下,把脸深深埋进去,用力闻着酒精的味道里混杂的烟味
周志飞敲敲门,轻轻叫她,“纪晗?”
门开了,他看见他的小新娘抱着一团衣服蹲在洗衣机旁边,仰起脸呆呆地看着他,目光里是酒后的迷茫,仿佛一场大梦还没醒过来。
周志飞蹲下,把嘴里的烟交到手上。
纪晗的视线顺着他手里的烟、胳膊、慢慢攀上他的脸,看着他下巴上有些凌乱的胡茬,看着这个高大,魁梧的男人蹲在自己面前说:“怎么了?
“我第一次没在家过年。”她的醉眼朦胧里掺杂了些许无辜的恐惧。
“我给你家打过电话了,早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