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迷惘的自由
这时候,风有点大。纵然阳光明媚,在车上坐了那么久,感觉身子有点发冷,于是双手插在风衣中,耸肩缩头。我想这与全身黑的格调有点不协调,便将手放出挺身大步走入阔别两年的大学。一切都似乎像是没发生过一样,正如我当时在这所学校之时,早就料想到这种情景,那即是一个被时空无情牵引者对过往的留恋和回忆。我讨厌这种感觉,我厌弃这种情绪,不仅仅是它对我所造成的心灵上的无奈形成的冷漠,更是被这种不知出现多少次的悲凉情绪所恶心。总之,我感到不适,因为我是一个无趣的人,所以即便是怀旧也是如此无趣,我快步行走,思绪万千,直到我在一间教室外停下时,所有思绪终于汇聚到了一个终点——死亡。这是一间自习室,里面没有人,唯有一个人挥笔在黑板上轻轻写下两个字“死亡”。此刻我的眼泪流出,一种强烈的痛楚由眼角流至下颚最终滴落到地上。我分明看到那人是如此朝气蓬勃,一个转身,一个微笑。充满对死亡二字的不屑与嘲讽。而这个眼前的幻影,便是四年前真实的自己。出于对人生是件艺术品的追求,在一间空教室进行第一次关于哲学的演讲,没有听众的演讲,至少一个正常人会这样认为。我仍深深记得自己饱含热情讲了整整一个小时,从信仰是什么到存在信仰,从意义是什么到存在意义,最后便是死亡作为理想结尾,唯一不同的是,现在的我是如此无聊到无奈,而那时是充满激情与希望的无聊。凡事都会变,人也是如此,即使是一天,一个小时都会不同,又何况于四年前。又想到有人曾对我说:“一个改变了的人还是以前那个人吗?”然而,又有什么是不变的?更何况是人,我每时每刻都是变,无论是身体还是思想,即使是微不足道的改变也是改变,问题在于,是否有因为如此,你是只存在于当下的,任何有关于昨天,明天的想法不是你,而是另一个人的存在,你,只是一个无限微小的片刻的存在?《重庆森林》中的一句台词“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什么东西上面都会有个日期,秋刀鱼会过期,肉罐头会过期,连保鲜纸都会过期,我开始怀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是不会过期?”如果没有期限真的是好的吗?我们期待一件永恒的事,却忘记了凡事都有保质期,一切都会过去,朋友会离去,恋人会离去,家人会离去,这是事实。对我来说谈不上逃避更说不上面对,或许在四年前我会用“接受不完美的缺陷与遗憾才是人生幸福的开端,不完美也是一种完美的局部”来平衡这种落差,但现在我更多的是一个无知无感者,既不接受,也不关心。事实确实存在,但我不再去注意它的存在。我既不勇敢也不怯懦,所以既不反抗也不接受,没有确定的信仰,同时不接受任何确定的信仰,就像是一个追问者,一个不相信答案又一直向深处奔跑的人。一个无聊的人。直至想到这里,我的头又开始疼起来,伴随着耳鸣,于是我停止再想任何,走进卫生间,用水洗了洗脸,头便没那么疼,少许残留眼眶的泪也去了。虽然不知道究竟是水使头脑没那么发热,还是停止想那些问题。我现在都不想再待在这里,于是,沿着最近的一条路,准备从后门出去。实际从正门回去更近,我不喜欢折返这种过程。现在也不舒服,需要睡眠来给这一切给予一个过滤,一出门便叫了辆出租车回了医院,然后进入佛洛依德的世界。 等我醒来时, 根据墙上钟表的指针,已经凌晨一点,睡了足足七个小时,一个很尴尬的时间点,我心想。起身准备找点吃的充饥,“醒了?”一旁任波的声音,我以为吵醒了他,有点惭愧,“嗯,有点饿,找点吃的,你继续睡。”“我失眠睡不着”,说着还准备递一只烟给我,“谢谢,不用”这句话后,我们便各自沉寂于自己世界里面。我在床上边吃面包边回想昨天发生的事,有点凌乱,可能因为跟刚睡醒的缘故,吃完之后便开始发呆,一坐不动靠在墙上,双手交叉,床被下半身盖严,眼睛无神睁着,看着对面墙上一个黑点发神。任波依旧用同样的姿势拿着那本《恶之花》在看,就这样将近半个多小时。
“你昨天说梦话了。”他合上书对我说。
“什么?”
“梦话。”
“我说了什么?”
“你说,‘死亡,总有天我们都会死去,不过,这有什么重要?’然后笑了起来,很突兀,我吓了跳。”
“然后呢?”
“然后我就继续睡觉了。”他摆了摆手,那种无奈的表情。
我感到一丝抱歉,不过那句梦话确实引起我的兴趣,梦话一般都视为无意义,凌乱的存在,难道我认为如此有意义的问句是我潜意识所认为的无意义?那真是一种讽刺,与此相比我更愿意相信是无意识的整合完成了我所有的疑惑,对死亡的回答,或许是暗示我,这并不重要。它在试图让我摆脱死亡这个问题,重新步入正轨,所谓生活的正轨。这也是梦的一个作用。
“你知道我为什么被送到这吗?”
这我的确不知道,虽然到这里貌似有三天了,我甚至有点忘了什么时候进来的,大概三天,但从未跟他聊起过各自的事情,我们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起居没有任何障碍,这里也很奇怪,几乎像是一个养老院,也没有人来向我问起过情况,即使问过,可能我也没在意,或者忘了。我甚至怀疑如果不是每天会形式的掉瓶,护士会不会来这个病房有四个床位,另外两个根本就是闲置。
“自杀未遂。”
相信一个正常人听到“自杀”两个字都会产生一种不舒服的感觉,我也如此,尽管我不畏惧去思考死亡这个问题,但是自杀还是很少涉及的,这四个字如此随意从他口中说出不禁让我有些紧张。
“钟山,你喜欢哲学,那我告诉你,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自杀,生活是否值得过,这就是哲学的基本问题,其余的都在其次,必须首先给出回答。”
我被他这句话震住,就如同黑夜中忽然的闪电,并伴随震耳欲聋的轰鸣声。让所有思虑在一瞬间瓦解,变成空白。随即,我便意识到,这将变成一场艰难痛苦的对话。
“‘未经审视的人生不值得一过’,苏格拉底貌似说过,那你的答案是什么?即使这样,你真的考虑清楚,生活对你来说真的没有意义了?”
“我的答案是什么,这跟南跟你说清,甚至难以跟自己说清,我只能对你说,一个人做出的决定,没那么简单,就算是同样的抉择,都相差万里,所以你不要把我和那些人等同。以后再谈这个,生活对我而言,应该是自由。”
我听到自由时,不禁有些皱眉,自杀算是自由的?一个连生命都不再拥有的人又自由可言?
“你也许会感到奇怪,我是相信有来生的,这便是我的勇气,之前的生活中我所做一直是追求一种自由”
“你认为什么是自由,自由难道不是好的生活,即使生活中有种种的限制,束缚。但我们都有追求的权利,这不算自由?”话语中包含了对他的反驳和劝慰,我企图迎向好的方面。
“你说的追求的权利,在我看来只不过是一种平等,不是自由,自由确实是为了好的生活,但我告诉你就连追求平等的权利都是一种不自由的表现。这样你就不会觉得生活是自由的了。我认为的自由是反对决定论的自由,不,应该是抗争。我相信自由意志,并不是所有事都有原因,有些事情一定是自由的。听到”决定论”三个字,我才终于知道他真正的在说什么,他所说的自由不是我们所认为的自由,是一种绝对的自由队宿命论的反抗。一般人根本不会意识到这一点,可能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由之前的因造成的,一切都是既定,我们感到的随心所欲,都仅仅是感觉,实际我们没有自由意志可言。在我看来,这种思想是不亚于死亡悲观。或许我们可以逃脱死亡,然而即使如此,宿命似乎比死亡更加残酷无情。
“也许三年前,我还算是比较正常的人,每天生活都很忙碌,毕竟作为老师,不在重点中学任课,而且自己对评职不算太上心。有个女朋友,比我小两岁,大学认识谈了两年,她一直催我结婚,我一直认为时间不合适,平时也有些争吵,总之最后分手了。她离开后给我很大打击,精神恍惚。”
“看不出来还是情种,我真不觉得你是那样的人”我有点质疑他会因为这个改变。
“这倒不是根本原因,只能算是诱因。有些事不经历是永远不懂得,就那样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每天的生活除了在家时不同,工作时几乎不变,多的是每回到家就会有空洞感,可能是由于不习惯,然而,孤独给我带来独自思考的时间。”
这个我倒是颇有感触,不仅仅是没有事情所以才开始思考,人在受到巨大打击之后失落的情况下就会有这种情况,所以说苦难是一种财富并没有人们简单理解的那样简单,多数人只是因为自己的失败而放弃自己的执着,开始觉得以前做的没有意思,这仅仅是人的心理作怪,离那种真正理解什么是虚无缥缈,人世沧桑还差的远,这大概也是一个可以解释为什么佛教徒老年人居多的原因……
“有一天,” 任波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下班后回到家,看到一如既往的空荡荡的房间,不知怎么,一种绝望涌上心头。我每天早上起床,吃饭,工作,睡觉,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星期六上课。星期天,空白。然后又是这样。我突然问自己,为什么自己每天都是这样?我找不到答案,我感到一种无形的力量把握紧紧抓住,那种窒息感压得我喘不过气。也就在那一瞬间,我明白自己必须给予生活一个意义,那便是自由。”
其实,改变终究还是来自意识,一旦意识到了,就达到了。有点像禅宗的味道,它不需要持续不断的思考,关于这一点,有一个一直困惑我的问题:假如佛在觉悟前没做任何,但同样达到思想觉悟,还是否同样成佛。当时在我看来,这种意识可能来自生活的不幸,但单凭这一点,是不可能成为一个纯粹的信仰者。
“之后我便准备开始崭新的生活,虽然还是会上班,回家,睡觉,起床。但我只会认为这是一些前提,只要我想就可以改变,我开始做一些没有预期的事情,简单的说,说走就走了旅行,随性的造访,参加各种聚会,看与专业无关的书,我试图去寻找,不,去反抗,那种无形的控制,就在这些没有安排的行动中,也许就在一刹那间,我感觉到我的存在,我真实的存在。”
这段话又再次让我想起存在主义,他可能并没有意识到,或者说不一定认同,但至少我认为是那样的,即使在没有意义中,即使生活是荒诞的虚幻的。人本身也可以创造出一些自己认为有意义的事。这是一件惊心动魄的事情,如果一个人永远活在集体中,从未闪现出对自我存在意义的反思,就永远不会明白这是多么伟大的壮举。人为自己立法,在一片黑暗无光中人为自己点燃了一团火焰,这团火焰燃烧着人本身,而这是这团火焰中,产生了光与热,它为那群生活在黑暗中的人指出一个方向,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方向,人们向着光疯狂奔跑,而在奔跑中忘记黑暗,这便是那个燃烧者的贡献。
生活的意义,就在于此。同时人正是凭借这承担起这种没有意义的残酷现实,而成为人。诸如良知,开始的我们是没有良知的,而或者就在那么一瞬间,你承担起了那个事实。你才发现了它。良知就是承担起没有良知这个事实,而那刹那间,良知便被启蒙。作为人来说才算是人意义的一个开端,或者完善。否则,根本不能算是人。这才是人的意义。
夜静的可怕,窗外的雨滴落在那棵上,声音隐隐飘入耳中。我感到月亮在哭。雨很小,而且没有风,真正的忧伤这是这样,没有风咆哮似的嘶喊,只是泪水滴落到心头。哀伤依然在自己心头回荡。这种苦难没有人可以帮着承受,因为它已经超越世俗,不是感情的纠葛,却实实在在穿透人所有的防线。那是人的根本,活着的目的。
我感到一阵难受,一种无奈与恐惧感抓住我,就要窒息了一样。我提议出去走一走,任波说好。
死亡是一种可能,是把所有可能变成不可能的一种可能,怎么说,就像是这棵树,枯叶的落下恰是证明了它是存在的。枝叶的落下是证明了它是存在的,枝叶上的新叶的可能,而既已是枯叶,那么新叶这个事实便已经死去,不再是活生生的展现。至少,我们现在还是新叶。我想,压力往往是自己给的,去发现一些本来潜在的事实,意味承受更多,负重让人难以喘息,或我还没有那个能力承担。
我们沿着一条路走,彼此都没有交流可能不想再多说什么,过多去了解一个人,无论他是否真心告诉你,都是存在弊端的,一方面可能关系所谓的更好,但这同时也暗含了不安定因素。冲突,是人与人之间的一种本质支撑。任波说他过一种自由的生活,我开始重新审视对自由的思考,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无所阻碍就是所谓的自由?而人与人是有冲突的,如果说他说的自由是对的,那便意味着自由是一种悲剧,自由真的就是无所边际的行为,这是值得怀疑的一件事。如果不去思考什么事真正的自由,这个人就不可能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做自由,即便是他正享有着自由,也不会了解到那才是真正的自由。
我们往往将自由作为一种概念,说某某是自由的,自己并不自由、自由,我们总是将其作为形容词,或者名词。你现在站在一片空旷的平原,一望无尽,你可以随意地往任何方向,任何方式,做任何无所阻碍。此刻,你是否能大声高呼“我很自由,我是自由的。”这幅场景是片刻的静态的,自由对一个人来说当是一种动态的过程此时此刻自由不是拥有任何障碍的名词,它恰恰是扫清当前脚下障碍的动词,至少对人来说应该有如此理解,当说的是,使什么自由。我自由了我的生活,我需自由我的思想,我将自由我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