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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有趣。
看来在这小范围里,话不仅可以多说,还可以无忌惮地说。
谢守中脸色一肃,抬腿就要走进,我微笑着阻止了。
季桓颇感兴趣地看着我,不说话。
林岳黑漆漆一双眼,注视着我。
我背上发寒,刹那似乎听到杖责声。
就这么一打岔,里面那把略苍老的声音已再度响起:“好吧,咱权当喝茶聊天。选我们阅卷,皇上是不想这样的大典出什么差错,同时也算替他装点些门面。至于点他为主考,依我看正是荣宠不再的表现。授他礼部尚书衔,算是给简府一个体面的交待;这南书房大约再也轮不到他待下去了……”
再听下去,真要成听壁角的了;我朝身边三人做个“请”的手势,抬腿向我的居所走去。
坐在我临时书房的窗前,谢守中问我:“简尚书不生气?”
他面上虽含笑,眼里却半丝情绪不显,话问得漫不经心,仿佛只是随便找个话题,以打发多余的时光。
季桓也是微笑而坐,意态清雅,疏淡。
我一笑,对谢守中:“人不知而不愠,对于不了解我、不了解事情真实情况的人,我何必动气?”
林岳面无表情,连声音也没有表情:“你也不想知道那些说话人的是谁?”
我笑道:“不想。刚才我们要是走进去,岂不是令大家都尴尬?再说我并非圣人,万一哪天我小心眼起来想计较怎么办?所以不知道为好。”
季桓大笑,连连说妙。
谢守中眼底笑意越来越深,这会儿看向我的目光,倒真有了几分慈祥之意。
我边沏茶边笑道:“看,我一人提供了这么多谈资,免除了众人生活的单调沉闷,真可谓善莫大焉。来来来,以茶代酒,浮一大白。”
这一顿茶下来,我与季桓谢守中越谈越投机;林岳始终看着我,半边脸隐在太阳的光影里,神情半明半昧。
我实在忍不住:“林大人,现在我没做错什么吧?”
林岳低头拨着茶叶:“在你眼中,我就只是个专门挑你过错的御史?”
季桓微笑:“林御史这话有趣。”
有趣?
我刹那想起与阿敏灌醉他的那次,说实在的,喝醉了酒的林岳还是比较好玩的;可是如果他真知道了是我们合伙灌醉了他,可能就不好玩了……嗯,依他那性子,只怕会很不好玩。
林岳看着我突然笑了。
笑得我背上肌肉一跳。
按下不提。
话说随着考卷副本的到来,我们开始闲碌起来。
副本是清一色的小楷,笔笔清晰工整,没有一丝涂改痕迹。
在如何读卷的问题上,我与谢守中季桓他们有了不同意见;
他们建议仍按旧制,五人一组,一组六百五十份卷子,判完就算任务结束;
我的意见是尽量保证每份考卷有至少两名读卷官看到,并在上面留下荐还是不荐的理由;
意见一致的,列为荐举卷;意见不统一的,由我与副主考复看后再做定夺;意见仍不同,再集体讨论做最后裁定;
谢守中说:“这样做可能会费时;超过以往公榜的天数,只怕会引起物议。如按以前那样判卷,可能提前完成所有任务。”
我想了想,说:“我就是不想提前。如果我们这次提前了,可能会给下一任春闱读卷官增加压力,他们有可能为了更加提前,而失了仔细认真的态度。所以我的意见是不仅不提前,相反,要用好用足规定的时间,哪怕滞后也不要紧。另外,宁可大家辛苦些,不能在我们手中把真正的人才给漏了。”
“简尚书的话有道理。”
季桓首先表示了赞同,于是,别的人也不再说什么,于是各自按分工批阅起来,诺大的内院,除了偶尔的咳嗽声、翻试卷的悉悉声、林岳他们逐房间巡查时的轻微的脚步声,什么也听不见。
因为想把六千多份试卷逐一看到,所以连着四天,我四更睡辰时起,算算一天睡了三个多小时。第五天不知怎的竟被林岳知道了,三更时分他强行取走了我的案头灯,看着他比夜还黑的脸,我决定上床睡觉。
许是真的累了,这天下午再也熬不住,试卷看着看着,竟伏在桌上睡着了。
耳边依稀响起说话声,我心里明白,可就是睁不开眼。
“……喊了七八声竟不醒!身为主考,哪能如此轻慢?”
“别这样说,那是人家信任我们,将试卷全权交给我们处理……”
“啐,别说笑了。喊醒尚书大人吧,毕竟这样的奇文他读不到就太可惜了……”
“呵呵呵,御史大人,你喊吧。毕竟你是朝廷派来督察的。”
林岳的声音别提多冷:“诸位大人请回。这文章你们如果意见统一……”
“什么文章?我看看……”
我强行睁开眼睛,面前数张模糊的脸,数个模糊的笑容……
林岳扫了那些人一眼,那几人交换了下眼色,其中一人把试卷笑着递给了我:“请主考大人定夺。”
我一看,再一看,睡意全无。
试卷中这样有几行文字:“……固国之本在防微。我昊昂新政以来,金阙连云,宫殿及宇,万国来朝,天下归心。声威愈隆,愈当惕然警醒。昔南锦国雍容博雅,鼎盛天下,集宇内豪杰之士莫之能争。然三十年不到四方版荡,庙祚不保,何也?小人误国。……今简氏小儿恃音貌惑乱朝廷在前,人君不察倚为股肱在后,……只恐患结于微末,南锦之祸不远矣!”
何忧何求之八
朝真暮伪何人辩?古往今来底事无?
我盯看着这篇颇有醒神之功的文章,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竟是:不知这人的字如何,可惜目前不能调出来看。
“简尚书看完了?”可能我很长时间没说话,站在我斜右方的一位极高而瘦削的老者问。
哈,原来他竟也在读卷官中。算算也有些时间不见了,后来要不是阿敏提及朝中有了关于我与他的闲言、要不是知道他被人暗地里取笑……
除了约略苍老些,还是这么石形石状的,看他如今冷且硬的神情,冷且硬的语气……竟似不记得我这人了。
我暗叹口气,转移了视线。
我这主考的屋子里书桌旁此时站着六位读卷官,须发全黑的有、花白的有、微白的有、全白的竟也有,全都是不请而进;兴奋、矜持、怀疑诸多表现若隐若现……居然还有藏都藏不住的不屑。
呵呵,不知阿玉、明于远他们从哪儿选出来这么多“老成持重”的文臣。
在我看来,他们此时的反应简直可与南山书院那群热血书生媲美。
这似乎很有些……不正常。
“咳,这个,简尚书如何看这文?”
我这才发现自己盯着他们看的时间长了些,难怪他们不自在。
我重新看这张卷子。
“咳,这个,简尚书如何看这文?”
问话的似乎觉得我可能没听清,于是又重复一遍;可不等我回答,他们中有人说:“这书生虽然狂妄,不过他有些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这样的文章,读来是大快人心,还是怒发冲冠,就因人而异了,不知简尚书是否赞成?”
我微笑:“自然。”
他们本来含笑的脸僵了僵,相视一眼,这极高而瘦削的石头面无表情,声音也石头般硌人,还要装得十分客气尊敬:“朝中很多人……那个,说简尚书大度……没……没什么脾性,下官们终于有幸亲见,佩……佩服。”
呵呵,真难为他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来之前练过的吧?
我继续微笑:“哪里。”
他们又相视一眼,仍是这石头说:“不知简尚书如何判?”
终于问了。
我坐直了些,也问得诚心诚意:“诸位前辈的意见?”
一须发半白的说:“简尚书年少高位,皇上、国师又呵护有加,招人忌恨在所难免。但下官想,简尚书看到此文定能置个人荣辱于不顾,据实作出公正的裁夺。”
等于没说。
我问面前这位高瘦的石刻般的老者:“王侍郎,你的意见是?”
“你……还记得我?!你以为你早忘了……”
我看着他终于石裂的表情,笑道:“怎会忘记?‘石痴’王侍郎,三年前四月十七,应卯处我们初次见面。那天你一进来就抢走了我的一块石头,我跟到清吏司讨要半天,竟又被你骗去一块……太好了,石头你几时还我?”
他的神情尴尬起来,期期艾艾半天,没说出句完整的话。
刚才几乎要跟着这奇文声讨我的气势,一下子没了。
余下的五位‘老成持重’者颇有些懊恼地看着他。
房间东侧有人一声冷冷的笑。
他们转过去看,我这才发现房里原来还有个人。
林岳。
夕阳穿过西窗,将几竿竹子的影子斜移上东边的墙,东墙下有一对黑檀椅,此时他正坐在靠南的这张上,与南窗下书桌旁的我正好斜对面。
他说:“各位大人这文你们如何判?林某很好奇。”
“啊,对!这卷子……”他们似乎想起了来意,转向我笑得极端尊敬,“一切但听简尚书的。您是皇上亲点的春闱总裁,而且这样的文章您最有发言权。”
看着他们眼底几乎都不掩饰的“看你怎么办”“终于有好戏看了”……的兴奋,我一笑,慢慢磨着墨:“既然诸位大人如此信得过我简非,那我就直接批了。”
他们表示全没意见,不约而同往我这边移,伸长了脖子只等我下笔。
我不再说话,低头正准备写,一声“且慢”从王石头口中传出。
我停笔等他说话,他垂下眼睑不看我:“如果简尚书同意取这士子,我等皆没有意见;如果简尚书不同意,我等……”
嗯,我明白了。就是说如果我不取这士子,他们是不肯罢休的。
可我实在不明白的是,难道阿玉明于远精选出的的文官就是这样的?
“诸位大人想录此人的理由是什么?”
竟问出了我想问的。
我微笑着看了看林岳,他黑漆漆的杏仁眼定定地注视着我,看上去很有些深不可测模样。
瘦石般的王侍郎语气冷硬:“此人言之有理,言之有据,且文笔辛辣气势充沛,故尔我等倾向录用此人。纵使以上皆不论,单凭此人胆气,即令人钦佩。”
其余读卷官频频点头。
我眉微皱,有些不相信自己听到的:“王大人,看他们反应,六人中你应当为首吧?”
“不敢。下官说的也是自己的意见。简尚书的意见是?”
我心底暗叹一声,说得十分明白:“此人断不可取。”
“为什么?”王侍郎似很焦急。
其余五位反应也差不多,既觉意外又似略欣慰,神情总之很古怪。
我没多想,也不再期待他们的意见,直接说出自己的看法:“所谓‘盛世之下,必有覆亡’,史鉴在前,无须多论。所以治国者须居安思危,防微杜渐,兢兢竞竞如履薄冰。若说此文言之有理,只能说立论有道理。至于论据……”
“如何?”六人齐口同声。
我不禁微笑:“南锦国一段也算言之有据,所谓亲贤远佞,国则兴盛,反之,必将倾覆;但论到昊昂简氏处,语近无稽。我简非岂能录用此人?”
一黑发黑须者问:“为什么?难道仅仅因为人家道出了逆耳之言?”
此言一出,包括林岳在内,全深深地注视着我,除了窗外竹叶细微的沙沙声,室内一片寂静。
我直视着他们,说得很坚决:“要说此言逆我耳,不如说此言逆我意。读书人读书治学,当持严谨审慎态度,尤其面对如此重大考试。岂能将未经考证之事引为论据,以讹传讹,却还如此言之凿凿,是视我昊昂无辩识黑白真伪之人吗?以此种态度为学,失之轻率;以此态度为人,失之偏狭;以此态度为官,失之鲁莽。”
王侍郎他们沉默很久,最后分辩道:“我等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