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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佩服此人胆气,此人定当俊杰……”
我打断他们:“俊杰?俊杰何必是狂士?开科取士,岂能仅以此为标准?这次我如等录用此人,恐怕从此会为天下读书人开效仿、幸进之门。”
说罢,不等他们再说,我在卷上批道:“读书养气,非养偏狭之气;书生意气,非指轻狂躁气。着尔回去再读三年书,明白了为人为学之道重来不迟。简非。”
他们齐齐盯着考卷上笔墨淋漓的字,发怔。
门外突然传来数声大笑,跟着二人走进:“怎么样?愿赌服输,王侍郎,你那块刻着‘我来山不孤’的石头是我老谢的了。”
谢守中,季桓。
我吃惊地抬头看着王侍郎,王侍郎看着我的眼神欢喜有之钦佩有之欣慰亦有之,惟独没有愧色;不过……却有越来越明显的痛悔之色。
季桓微笑:“五年前,朝殿之上,为昊昂新政的那场争论,大臣们几乎是第一次见到长成为少年的简尚书,真正惊为天人。等看到那幅新鲜水灵的白菜图,看到‘民不可有此色,官不可无此味’的书与句,更是吃惊非常。可是后来,除了恩荣宴、迎云昌国君的晚宴中,这五年简尚书几乎再也没有出现在公众场合,又常年以面具示人,朝中人难免猜测,以讹传讹之事也就难免发生了。”
谢守中说:“这次我们五十人,深信简状元的为一组,怀疑简状元之能的为另一组,统计下来,老夫与季桓为一组……”
我笑着接过话来:“其余四十八人为另一组?”
谢守中拈着他的花白胡子笑着坐在林岳旁边的椅子上,“不,有三十七人是半信半疑信任成分占多数,其余的则持怀疑态度。”
季桓笑着继续说:“大家相约设三关试试简尚书。那天我们初次见面,下官故意要简尚书以真容相示,简尚书巧妙地将‘真容’偷换为‘本来面目’,一句‘诸位前辈鹰眼如炬,相信已了然于心’,谈笑间从容过了第一关。也因此,那书生说什么‘恃音貌惑乱朝廷’之论,真是不攻自破。”
林岳慢条斯理接一句:“开考第一天,我们四人在门外听到的那一番关于简尚书的话,是第二关了?”
谢守中呵呵笑:“不错。老张他们几个说得真像那回事啊,老夫当时真有些担心简尚书忍不住会走进去。后来老夫与季大人把简尚书的话转告给他们,大家都是且听且叹。
因此出了这篇奇文后,大家开始猜测简尚书的态度。有说一定不会取的;有说按照简尚书一贯的雍容大度,说不定会取……后者以王侍郎为主,于是老夫与季桓和他们几个打赌,赌简尚书不会录用此人,同时,这也是第三关。”
林岳冷冷笑道:“很好。大事当前,诸位竟有如此闲情琢磨这些……”
一须发全白的接口道:“怎么?这也有干律法?我等因此耽搁正事了么?这些天来,大家看着简尚书批阅的试卷,越看越佩服,也越看越自警,有这么一位厉害的主考,想偷懒也不敢啊。不过,老夫有个不请之情,简尚书你就别再熬夜看卷了,你这一来,我们睡吧不好,不睡吧,这把身子骨又经不起打熬。”
难得这次林岳赞同:“嗯,这话还算在理。”
季桓微笑:“如果没有前面三关,这么在理的话,简尚书未必能听到。”
一人说:“不知何故,即使不与简尚书说话,就这么对着他,老夫也觉得年轻了几十岁。”
众人笑呵呵,认同状。
有人对林岳:“这些天,我们跟着拼命三郎简尚书后面看卷看得头昏眼花,难得现在这么轻松,大家也想跟简尚书亲近亲近,毕竟前几天我们对年轻的尚书大人还多少存着些不信任。怎么样,你这铁面御史就当什么也没看见好了。”
林岳看看我,一笑,没说话。
于是,我这主考的房间里人越聚越多。
有人问:“公榜之后,简尚书在副本上的那些批语我们可以裁了带回家么?那些字,有的秀逸灵动,有的筋骨劲健,体虽有异,但各极其妙。每一张都可算是书法精品,兼之书写随意,更增魅力。”
“老李你也有此打算?!唉,一想到这些副本将被封存起来、卷上书法再难得见,我就寝食不安。”
“是啊,恨不能据为己有放在案头,清昼月宵,时时赏玩。你们看这一行‘读书养气,非养偏狭之气;书生意气,非指轻狂躁气’,结体雅致行笔苍劲,无论内容还是书法,足可流传。”
林岳本来静坐一旁,看向这边微带了些笑意;遇到我的视线,他清了清喉咙,又变成了冷峻清刚的御史样。
那一群取过我刚才评点的试卷,走到西窗下借着斜阳,或品评论说;或伸指描划;或争讨所有权,吵得面红筋突,其声之大,旁若无人。看来全已浑忘己身之所在,也忘记了我这主考官的存在。
我看着这群“老成持重”者,再次哭笑不得。
不过,似乎有一人比我还要哭笑不得。
王侍郎。
他在喧闹声中勾首僵立状如石刻,一副攒眉呲牙极之疼痛模样;忽然他动了动,目光偷偷溜向溜向谢季二人,似乎已想到了对策,这对策就是伺机夺门而逃。
我顿时忍不住,指着他哈哈大笑:“那块石头看来你终究保不住了。”
季桓从西窗前那一堆或黑亮、或花白、或雪白的挤挨在一起的头中转出,边笑边走过来:“非也非也,不是一块,是两方。‘我来山不孤’那方,谢大人早就想要了,一直找不到机会;而‘秋声不媚人’,是下官一直想要的。”
王侍郎瘦削的脸似乎更瘦削得要见筋骨,他几乎要哭了,却还勉强笑道:“谢大人,季大人,这两方石印不是我不给,实在是舍不得,要不、要不……”
人群中又有人笑着过来:“谢季两位大人,你们这是要他的命了;这两方石印是他的宝贝,平时藏着掖着谁也不给看,可有时又觉得独自欣赏没有同好者谈论一二,不免有些心痒……于是过一段时间他就会请人喝酒,佐菜嘛,自然全是石头,还是些只能看、不能碰的石头。到后来,大家一听王侍郎请客,无不坚称有事,溜得比兔子还快。”
谢守中哈哈大笑:“可不是?老夫开始还不知道他有这毛病,结果跑去喝酒了……幸亏去喝酒啊,不然哪能见到那方奇石奇印。”
季桓微笑道:“看来季某经历与谢大人相同。王大人,虽说君子不夺人所好,但君子亦有成人之美,所以,还是请王大人割爱以成全我等相思之苦吧。”
我心中暗笑。
这季桓清雅温文,说出的话却叫人不好回;更何况是向来口拙的王秋源王侍郎。
果然,年愈花甲的王秋源一张瘦脸变得苦瓜般皱巴巴青滴滴,却强笑着小声重复“不行”“我不赌了”“我不赌了还不行么”……
我笑不可仰,提醒道:“王秋源,你那把折扇呢?”
王秋源的脸顿时亮了,从袖袋里取出把扇子,递给季桓:“要不这样吧,我把这扇子给你……”
季桓边接过扇子边笑问我:“简尚书与王侍郎熟识?”
嘿嘿,熟识?
自然是熟识的。
不过,是在明于远提醒之后才认识的。
那次,我先被林岳拘在御史台听了两个时辰的《明正六典》,又被阿玉拘在宫中抄了十多天六典,回到家,明于远说他的头十分疼……夜很深了,我已困乏之极,他却不肯让我睡,耳边是他笑得极温柔的磨牙声:“以后离林岳他们远点……下次想玩就找王侍郎李郎中张祭酒他们吧。”
天色微明,他终于低笑着放过我:“傻小子这次能长些记性了?”
哼,长记性?
当然。林岳他们不可接近,那就是说可以离你推荐的这三位近些了?
这可是你说的。
我倒要看看我俩谁会长些记性。
第二天,我起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简宁。
简宁的目光似能洞悉一切,他放下书卷呵呵笑:“非儿又想玩了?我们得小心点,明于远不好对付。这三人中,最难的是王秋源,此人为吏部考清司侍郎,现年五十有七。木讷少言,人所难近。”
我一听,笑问:“那谁能近?”
简宁大笑:“非儿聪明。惟一能亲近他的是石头。他有一绰号,‘石痴’……”
简宁说着,从书柜里取出一暗格,取出十数块石头,刚要挑,他突然站起来:“走吧非儿,我先带你去看看他,这叫知己知彼,回头你再自己来选。宁王那边似乎也有不少奇石……”
于是我扮着简宁的随从,跟着简宁来到吏部,于是我看到了王秋源……
于是,第三天一大早,我在应卯处坐等。
不多会儿,王秋源过来了,我拉着点卯太监开说:“看看这个:石纹如两岳摩天,近前的一座,顶端松盖云张,松下一人襟袖风卷,与远山对坐。难得的是纹理极清晰,观之令人生山林之想,怎么样,好看么?我想在它底座刻五个字……”
那中年太监低声打断我:“极好看极难得。咱家提醒你,这奇石千万别被王秋源看见了……”
“哪五个字?”一颤抖的声音急切地插进来,跟着伸过来的是一只瘦棱棱颤微微的手,眨眼间,石头已落入他掌中。
我转过头去,笑答:“我来山不孤……”
他对着石头脸越看越亮,此时更是喜不自禁,一手握石,一手拉起我就走:“好个‘我来山不孤’!快走,今天就把它刻好,好不好?”
我一边回头笑着向点卯太监致意,一边口中低喊:“喂,你是谁?石头先给我……”
呵呵,石头他自然是不肯给我的,一路上,众朝臣皆神情莫名惊讶地看着我们,王秋源不管不顾,低头拉着我疾走,神情极之兴奋,来到吏部,把我推进房中:“我的处理公务的地方……你是五品官?太好了,你不用去朝殿……嗯,刻刀你带了么?”
自然是带了的。
我迟疑了下:“有……没有……”
他一听,笑了,如果石纹稍散算作是笑的话:“太好了,你在这儿刻,我去朝殿。”
说着,把那块石头小心翼翼地递给我,又缩回去,如此几次,终于狠心放在我手中:“你不许走!”
说完,他走了,门被他在外面锁上。
我拿着那块汗湿湿的石头,暗笑许久,开刻。
朝殿散后,他回来了,我没刻好;中午,我还在认真刻;散值了,我自然还没刻好。
他团团转:“你跟我回去,好不好?”
我想了想,说:“好。不过,得派个人知会我家中一声。”
“太好了。我让我管家去,你家在哪儿?”
我坐在王秋源堆满书与各种小盒子的清寒书房里,对那年老的管家说:“烦你老人家派人去趟简府……”
王秋源就着一支摇摇晃晃的蜡烛,反反复复地看着那石头,头也不抬对那管家说:“去吧,就说我留他住一晚……”
我打断他:“我这儿还有一块石头……”
他一听,立即抬头:“哪儿?!我看看!”
我取出另一块。
他反复把玩,石头在他手中微微跳动:“石身苍青,瘦枯清癯,似霜山刻露,嶙峋朴拙。好石好石。”
我微笑:“此石像不像先生?风骨棱棱,俗人难近。”
他两眼一定,慢慢从石头上移开视线,慢慢转头看向我,慢慢慢慢地,他低叹一声:
“他们都说我古怪,其实是他们不知我不知石啊……”
那老管家双眼微湿,似乎颇替王秋源欣慰,又十分友好地笑看看我。
我收了玩笑之心,真诚地说:“但是先生有石头,你们互为知音人。先生名秋源,我在这块石的底部刻上‘秋声不媚人’送给你,如何?”
“秋声不媚人……秋声不媚人……”他低声重复数遍,第一次认真打量我,“你是谁?”
“简非。”
“简非?……简相的公子,状元郎?!你真是简非?……嗯,两年前我在朝殿见过你一次,那时似乎不是现在这模样……原来你一直是那样的人,原来你一直没变……传言多误人啊。”他转头笑对管家,“去吧去吧,对简相说,我留小他住几日。”
哪样的人?
什么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