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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了些《史记》,我也从旁人那里听到了些八旗未入关时,后金皇室内部纠葛的往事。可现今不同往日,天下既定,法典完善,太子之位固已空悬,但皇爷爷英明睿智,自然能选拔出后继之人。一家骨肉,再是不济,焉有反目成仇的道理?”
借着昏暗的灯光,看到兰吟蝶翼般的睫毛微微颤抖,原本红润的面庞此刻已苍白如纸,穆景远暗咒了声,忙宽慰道:“是了,是了。看不出兰儿平日里淘气调皮,竟能说出这番大道理,教父自叹不如!下次我若再说出这混帐话,兰儿就再一脚踢我下池塘喂王八!”
兰吟果然噗哧笑起来道:“教父说话行事都没个分寸,难怪府里的人都说您似个大顽童呢!”
穆景远笑嘻嘻的抓搔着自己半湿的头发,又问道:“不管怎样,教父的医术总不赖吧!瞧你脸上,一颗麻子都没拉下,等将来配得个如意夫婿时,可有我的一半功劳啊!”
红潮漫上了玉般洁剔的面颊,兰吟闷哼了声,随即又道:“就算有几颗麻子也无妨,皇爷爷幼时得了天花,脸上不也留下了许多麻子,可后来那便成了天大的福份啊!”
“天大的福份?”穆景远仰望夜空,喃喃道:“这世间的福份又岂会让一人独占了去?有情无缘的,有缘无份的,苦尽甘来的,遥望无期的——”
“教父,您快看——”兰吟突然惊讶地指着天际道:“好多星星飞过去了!”
漆黑的夜幕中,数十颗如火流星在两人眼前飞驰而过,炫目灿烂,辉煌耀眼。
“是流星雨,快许愿!”穆景远忙闭上眼,口中念念有词。待将自己的心愿尽数完毕后,他睁开眼却见兰吟正奇怪地望着自己,便得意道:“小丫头,这回你可错失良机了。知道吗,对着流星许下心愿,老天爷听到了可是能帮你完成噢!很灵验的!”
兰吟眨了下眼,又抬头望着那已恢复平静的夜幕,冷月黯星,根本无法让人联想到适才那美妙绝伦的一幕。星语心愿,真可有解?
仍记得那日自己与其其格姐姐悄悄躲在避暑山庄的大梁柱后,希望能偷看一眼皇爷爷带领秋狝大军回宫时的浩大场面。日近黄昏,官道上扬起漫天烟尘,天空中盘旋着数只海冬青,发出声声啸鸣,万人的秋狝队伍经过数日的狩猎满载而归。在前锋护军的队伍中,远远看到一人骑着骠驹,银甲红缨,气势威严,若有三军统帅之势,纵横天下四海之威。
“好壮观啊!”其其格兴奋地扭过脸,却发现兰吟神色阴晴不定,不觉诧异道:“兰儿!兰儿!”
兰吟回过神,双目渐红,一滴清泪自眼角滑落。待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后,她忙抹着泪痕笑道:“沙子迷了眼,没事的!”
“没事便好!”其其格又看向前方的大军,道:“听说这一次,十四阿哥猎物最多,拔得头筹。皇上高兴之际,称赞十四爷有勇有谋,乃是皇家诸子中第一巴图鲁呢!”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兰吟想起前不久阿玛所感之词,望着逐渐而近的来人,五味参杂道:“第一巴图鲁吗?将来,我也定要嫁给天下第一巴图鲁!”
风雷变
康熙五十七年,七月。
这是兰吟生命中记忆犹新的一个夏日,她在闷热和郁苦中跨入了自己十四岁的花季。
窗外墨云翻腾,雷声阵阵,望着院中一株被狂风吹得花叶凋零的垂丝海棠,兰吟不禁自语道:“暴风骤雨,娇媚无辜,哪堪重躏红碾尘。如若不是惜花人,初时何必劳伤神?”
正在一旁伺候的小丫鬟茜红问道:“格格,这是哪位大家的诗词,奴婢听了怎心酸得很啊?”
“触景伤情,杜撰罢了。”兰吟指着那株海棠道:“这株‘垂丝万点红’原是十叔花了五百两从江南选购而来的,去年被我偶尔瞧见,硬是从他那里讹了过来。可如今你看,竟已成了残花败柳,早知如此,当初又何必死活讨了过来呢?”
“五百两?”茜红瞠目结舌,忙道:“这房中的奴才们也不知跑去哪里了?奴婢这就将花盆收进来。才吹了阵风,就白白刮跑了五百两银子,也太不值了。”
“不用了!”兰吟高声唤住她,冷笑道:“纵是百两黄金买的,花败了便是败了,世间焉有叶回高枝,覆水再收的道理。”
茜红站在原地,不解地望着兰吟。她是上两个月刚入府被分配到四格格房中的,对这位貌美娇艳,性情乖张的小主子总是琢磨不透。听旁人道这位格格乃是嫡福晋所出,自幼便受到贝子爷的千般疼爱,府中一干侧室偏房、小阿哥小格格们无人敢惹,可不知为何自今年三月后,嫡福晋骤然失宠,连带这位格格也受牵连。茜红虽未赶上嫡福晋母女风光无限的时候,但偶而几次见到嫡福晋,只觉那般明眸皓齿、风情婉约的女子宛若嫡仙一般,竟不得恩宠,真是百思不解。
“格格!格格!”
听到焦急的呼唤声,茜红忙走到门前打帘子,见进来的是协理府中内务的大媳妇之一郭氏,忙问好道:“是郭姑姑来了啊,快请进屋吧!”
这郭氏便是曾在兰吟身旁服侍的采菱,因年岁渐长到了论嫁之时,原是要打发出府配小厮的,但念在多年的主仆之谊,兰吟便与管事的侧福晋完颜氏知会了声,将她许给了早已私下暗生情愫的府中侍卫郭严。后完颜氏见采菱为人机警,便又在府中给她安排了个管事的差事,至此郭氏夫妇对兰吟感激不尽,这几月来府中之人见嫡福晋母女渐已失宠,明里虽不敢有所显露,但已不似先时那般拥前簇后、阿谀奉承,只有采菱仍不改初衷,时常来探望兰吟。
“格格!”采菱神色慌张地跑进来,气喘吁吁道:“快——快去梅林,福晋出事了!”
窗外一道闪电划裂而过,吓得采菱和茜红心惊肉跳,身颤不已。只有兰吟缓缓站起身,似猫般圆润的大眼眯得细长,白皙的脸隐隐透出青光,她不动声响地向屋外走去,余下两人忙不迭地尾随而上。
眼前原本开阔的梅林此刻已狼藉不堪,只剩下一株残存的梅树孤独地屹立在那里。兰吟站在雨廊下看着瓢泼大雨中的额娘,无限凄凉地抱树而泣,而她的阿玛此刻却站在新纳的妾室朱凤芩身旁,冷眼看待着面前的一切。
“贝子爷怎能这般绝情!”身后的采菱呜咽道:“这梅林可是当年他亲自命人从江南选送栽植的啊!怎能说话间便都砍伐了呢!”
“哭什么?”兰吟回首看着她,冷冷道:“我都还不曾哭,你哭什么?‘红颜未老恩先逝’这话,难道你不曾听说吗?
采菱闻言不敢再出声,只得默默地掉泪。
围观之人又是一阵骚动,却原来是嫡福晋伤心欲绝下吐血晕了过去,幸而被一旁在劝解的十阿哥胤礻我忙抱起,急忙回房行医救治。
“格格,咱们也快跟过去看看吧!”茜红忙道:“福晋素来体弱,这回既伤身又伤心,恐又是一场大病啊!”
“不急,我便是去了,一时半刻也派不上忙。”兰吟纹丝不动,只直直盯着还站在前方不远处冥想的阿玛。
岁月并没有在他的脸上留下多少痕迹,在旁人眼中自己的阿玛依旧是那般英挺俊美,玉树临风。只是那双含情的眼再也不会看向自己的额娘,那双温柔的手再也不会将自己拥抱,他的微笑,他的怀抱此刻只会属于另一个女人,以往那般三口之家共聚天伦的融和景象再也不会重现!
思及此,兰吟悲愤交加,原本交握身前的双手止不住越掐越紧,最后竟脆生生扳断了三根艳红的指甲。
“格格!”茜红见状,唬得抖擞道:“咱们——咱们回房去吧!”
“好,该看的都看了,该明白的都明白了。”兰吟出乎意料地和顺道:“是该回去了。”
三人一行离开,刚走了两步,兰吟似想起了什么,问采菱道:“府里采办胭脂水粉的事,是由你经办的吧?”
采菱忙应声称是,兰吟颔首想了下道:“我的胭脂色太旧了,待会儿我开个单子你帮我跑一趟,替我买些上好的回来。银子单从我房里支取。”
“哪用格格破费,这点胭脂水粉钱自有帐房可以报帐。”采菱说道。
兰吟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她,良久方笑道:“嫁了人后,果然有些夫人的款了。罗嗦什么,待我开了方子后你便明白了。”
次日午后,朱凤芩狼狈地从嫡福晋的房中跑了出来,她下蛊情惑贝子爷,被嫡福晋等人识破后本以为此命休已,却不料最后嫡福晋反倒放了她一条生路。难道真是因为自己腹中的骨肉,才得以脱身的吗?她一时还惊魂未定,只想快些回到自己房中,慌乱中脚下突然一歪,不觉跪倒在地。
“姨娘莫是糊涂了,怎向我这个晚辈行此大礼呢?”兰吟从一旁的树丛后走了出来,轻抚着自己的脸道:“您瞧,我的脸现下火辣辣的,可禁不起阿玛的一巴掌啊!”
朱凤芩知她说的是自己寿辰那日,贝子爷掌搧四格格,被嫡福晋挡下的那一回,便牵强地笑道:“四格格说笑了,妾身身体不适要回房去,告辞了。”说罢,挣扎着起身。
“姨娘的身子可是不好?茜红,还不快帮姨娘一把!”兰吟笑道,身旁的小丫鬟忙上前挽着朱氏的胳膊。
朱凤芩本想道谢,却不料肩膀一沉,那小丫鬟看似瘦小却力大惊人,将自己重重地扳压在地动弹不得。
“至小到大,阿玛从不曾打过我,更别说会做出伤害我额娘的事了!”兰吟来到朱氏面前,一把揪起她的发髻涩声道:“可自从你这个贱人入府后,一切都变了!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这一幕,竟然活生生在我眼前上演,说来我倒也要感谢你!”
“格格!”朱凤芩被扯得头皮作痛,厉声道:“福晋已不追究妾身过往的不是了!至此妾身再也不敢有丝毫逾越,愿对福晋言听计从!”
“我要感谢你,让我明白了‘君恩似水,福祸难测’的道理。我额娘生性温柔,悲天悯人,既说不追究自然不会再为难你!”兰吟眼中厉光闪现,松了手冷笑道:“可惜我不是我额娘,学不到她的宽容大度,菩萨心肠!”
朱凤芩还不及抬头,右手背便传来剧痛,原来兰吟的脚已狠狠地踩在了上面,坚实的花盆鞋底还不断地左右碾转。十指连心,自然痛彻心肺,她凄厉地哭喊起来,冷汗顷刻便沁湿了衣襟。
“听说你有身孕了?”兰吟突然挪开脚,淡淡地问道。
朱凤芩心中一惊,感到肩膀上的力道已撤,忙坐起身望着面前的少女,恐惧地用双手护着腹部,瞪大泪眼慌张道:“格格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格格饶命啊!”
见朱氏畏缩地向后退却,兰吟一步步走上前笑道:“姨娘怕什么?虽说你腹中的孩子是个孽障,可毕竟也与我有血脉之亲,我自是不能伤害他的。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
兰吟笑得越是灿烂,朱凤芩越发心寒,这四格格的眼神竟与贝子爷的是如此相似,冰冷的眼中没有丝毫温暖,令人望之生怯,胆颤心惊。这真是素日那个看似娇蛮天真的少女吗?
听茜红轻咳了声,兰吟突然厉声道:“你如此害我母女,我又岂会饶恕你!”说着,抬起脚向朱氏的腹部踩去。
“不——”朱凤芩尖叫着,不知哪里生来股蛮力,一把推开兰吟的脚,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去。见前方走来一群人,忙高呼救命地冲了过去。待看清来人后,她爬到九阿哥怀中哭道:“爷救我啊!四格格要杀我腹中的骨肉啊!”
“胡说!”一旁的十四阿哥胤祯出来厉声道:“兰丫头本性纯良,岂会做这等伤天害理之事!你这刁妇,一而再,再而三地寻衅滋事!九哥,你也置之不理吗!”
“爷,您看妾身这般模样似在说谎吗?”朱凤芩此刻发髻凌乱,衣衫不整,待伸出红肿淤青的右手,颤巍巍道:“妾身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不用天罚你!”兰吟走过来,冷声道:“今日你便是侥幸逃脱,来日也要你死在我手中!”
“兰丫头!”胤祯诧异看着她,讶然道:“你怎成了这般模样?”
兰吟扫了眼神情肃穆的阿玛,随即笑道:“是了,是谁将我逼入这般绝境的?”话音刚落,只见三道黑血自她的鼻腔和唇角处流下,映衬着那白瓷般的肌肤诡异而凄艳——
“中毒了!是谁这么胆大妄为!若让我查明了,决不放过他!”
“一定是那个贱妇!她伤了九嫂还不罢手,如今又来害兰儿!”
“难怪兰儿要取她性命!若换作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