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节阅读47
兰吟作陪时多饮了几杯,不久面红耳赤,双颊发烫,便半途退席去洗脸。宫廊回绕,彩灯盏盏,举头望着那轮高悬皎洁的弯月,兰吟不禁停下脚步,倚墙而驻,目光悠离,身旁的茜红则失声道:“格格,您怎么哭了?”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兰吟举手抹着眼角的的泪痕,问道:“茜红,你可曾想家了?”
见茜红忙不迭地摇头,兰吟酸楚地笑道:“傻丫头,思乡之情人皆有之,又何必否认呢?最近我可是想家想得厉害,几度梦回京城,与阿玛额娘还有弟弟欢欢喜喜地一家团圆,和乐融融。”
闻言茜红沉凝了会儿,方才开口问道:“格格可是后悔了?”
兰吟回身正待说话,却见茜红突然软身倒地,还不及自己出声呼喊,一只粗糙的大手便自后死命地捂住了她的嘴,耳旁响起了沙哑陌生的嗓音:“后悔?相信我,过了今夜最后悔的那个人绝非会是你!”
两相难
千里碧茵,飞土绝尘,一队土扈骑兵将正欲归国的俄使团包抄拦截在边境处,马啸狗吠,白刃现影。米尼赫见土扈兵士个个精装重备,神情肃穆,心中暗暗诧异,又见一人白铠红缨,分道驾驰而来,不禁道:“王子好客,不辞辛劳远道送行,真是不敢当啊!”
诺敏跨下马冷哼了声,向身后的士兵挥手道:“搜!陛下有令,即便是一根头发也不能放过!”
米尼赫见对方势众,示意部下勿冲动,自己则道:“女皇陛下的使团怎能让人随意搜查?但既出动了汗王的亲卫铁骑,想必事关重大,我自然也不敢耽误王子办差。”说罢,便欠身向后退让了两步。
“算你识相!”诺敏撇嘴喝道,米尼赫浅灰的眸盯着他空悬无物的左耳,脸上露出抹古怪的笑意道:“想当年你可不会用这般的语气与我说话!曾经我们可是亲如手足——”
“别让人恶心!”诺敏一脸憎恶地啐道:“我可不待见有你这个白毛子做兄弟,否则死了也无法去见地下的那五万土扈勇士!”因见米尼赫身后的大蓬马车外观甚至华丽,举鞭指向道:“便从这辆开始查,若让我发现有何见不得光的东西,你可休想全身而退!”
说话间,诺敏推开个挡在车前的俄人,径自踏上马车,扎一眼但见车内甚至宽敞,且雕壁白琢,工画金漆,待看清车内所坐之人,禁不住冷笑了声,又瞄见车尾叠放着的大小行李箱便越步而去,猛然掀开其中最是精巧的只雕花小箱盖。
他心中明知这一尺见方的箱子根本无需去计较,却仍是忍不住粗鲁地翻查起来,待拨开两件衣裙,看到压在佻红蕾丝巾下的件青藩色肚兜时不禁一愣,随即拎起攥在手内,侧目颤声问道:“你竟然还留着?”
一直静坐不语的的金面奴此刻方抬起眼,瑰紫的眼眸不现任何波澜,只是淡然反问道:“为何不能留着?”
诺敏指腹轻捻过边角已脱毛掉了色的布料,相较与身上的锦衣华服,这方小小的肚兜是如此的晦暗陈旧,可是又有谁知此物对他来说都蕴含着无与伦比的意义。那时自己尚未知世,许多事情都是后来从上一辈的老人嘴中听说的,只知两人的母亲乃是义结金兰,她的阿妈来探望刚生产不久的好姐妹,却不料时逢部落发生叛乱,双方的母亲都不幸死于非命,只有她与自己被忠心的奴仆偷偷放了出来。
一个五岁的女孩背着个尚在襁褓的男婴,风餐露宿,靠着乞讨徒步走了数百里荒路回到王都,沿途遇到坐在蒙古包前正在哺乳的妇女,女孩总会磕头请求对方能喂嗷嗷啼哭的孩子一口奶,便是这样一次次的下跪一口口的百家奶延续下了自己的性命。
回到了王都,先王派兵剿平了叛乱,父亲的遗体也被发现,身为独子的自己成了和硕特部的继承人,暂且留在王都由她的父王哺育教养。从此两人朝夕相伴,共相长大,她亦母亦师,对自己总是包容宠溺,关怀备至,这件肚兜便是自己三岁时她亲手所缝制的。绣工虽说不上细致,却是她凭生第一次做针线活,以至于日后自己时常向乌力罕提及此事炫耀。时光转逝,她日渐美丽,自己却也是眉目如画,两人相携而立,总会引来旁人的阵阵唏嘘赞叹,不想祸根便也是从那时埋下的——
忆及往事心中苦涩难言,诺敏紧抿起嘴角,转眼冷笑道:“睹物思人,你是否是在米尼赫这处过得不尽如意,方又想起我的好来了?这也是——堂堂汗国的封户公主却私奔了去做白毛子的舞妓,自然是很难适应的了!”
不理会他的冷嘲热讽,只将目光转向车窗外,俄人对土扈士兵的强行搜查极度不满,双方僵持对立,已到了剑拔弩张之境,金面奴心中一紧,焦虑地问道:“陛下竟允许由你拦截俄国使团,莫非是宫里丢了要紧的东西?”
诺敏双目微眯,霍然伸手掐住她的下颚肃声道:“你问这话,究竟是出于对汗国的关心还是想刺探机密,好向你的伯爵主子邀功请赏呢?”
“你弄疼我了!”金面奴昂首不悦道,正伸手欲推开他的挟制,却不料反被狠狠压倒在车壁上,不禁脱口而出道:“阿敏——”
诺敏身形一顿,随即右手死命地攥着她的双腕恶声喝道:“不许你这样喊我!永远不许再这么喊我!”说罢腾空的左手便向那灼灿的黄金面具伸去,邪肆笑道:“你倒还有丝廉耻之心,知道已无颜面来见汗国的百姓,可戴着这劳什子便以为没人能认出你了吗?”
面具跌落在脚下,她眉目未变,可是右脸颊上若拇指般大的烙印却将这份娇艳破坏贻尽,诺敏顿时涨红了脸,手指抚上那丑陋的疤痕,激动地问道:“谁干得?是米尼赫吗?是他吗?”
“不是他!”金面奴忙握住诺敏的手,阻止道:“不干他的事,是我自己烫得,真得不干他的事!”
见她如此焦急地为米尼赫辩解,诺敏心中尤生出股怒火,狠狠甩开手并跺足气愤道:“你父王常说天下间貌美的女子皆都是朝秦暮楚,水性杨花之辈,他却不知自己的女儿才是真正的个中翘楚。果然是对好父女,只可惜当初那一箭死得只有他!”
“是啊,当初若是死了岂不干净!”金面奴凄然笑道,素手缓缓抚上胸口,双眉凝蹙成结。诺敏先还是无动于衷地翘首而立,渐渐地听她口中发出痛苦的呻吟,实在按耐不住恶声道:“药呢?七转还心丹呢?”
金面奴轻嗯了声,手指费力地指着身旁的月白色方布包,诺敏低咒了声扯开布包摸出个珐琅小圆瓶,拔了瓶塞倒出两枚小黑药丸塞入她嘴内且不满地道:“七心草乃是天下难得的灵草,用在你身上真是可惜了!”
话音刚落,两枚药丸又吐回到了自己手中,诺敏怔愣地抬起眼,却见金面奴泪目炯炯,涩声道:“既如此今后便无需浪费了!与其日日受那煎熬,不如让我自身自灭吧!”
“自身自灭?”诺敏失神自语道,转即伸手提起她的前襟冷笑道:“休想!我会让你活下去,会让你长命百岁,会让你这一世都不得安生!”
“为何要这要——你犬马声色,淫猥娈童,所作所为与我父王当年又有何不同呢?”泪珠滑眶而出,金面奴伸手抚上他的面颊哽咽道:“阿敏,阿敏啊!我的心疾尚有良药可医,你的心病却从不曾痊愈,你究竟要我如何是好呢?”
“我倒想问问,你究竟要我如何是好?”诺敏垂首凑到她颈项边,眸色深沉道:“此趟回来土扈,你还不曾去拜祭过你父王吧?”
金面奴猛地缩回手,瞪大眼激动地连声质问道:“你对我父王做了甚么?你又对他做了甚么?”
“汗国中即便是黄口小儿都会唱道‘三斗珍珠粒,换取一颦笑,公主倾国色,君父视若宝。’在土扈,谁人不知萨奇珂王爷生前最疼爱的便是他的掌上明珠穆黛公主?”诺敏呵呵轻笑了声,耸着肩膀道:“我想你父王一人孤零零地躺在地下必然寂寞,所以便想了法子让他能时时刻刻都看到自己心爱的女儿!”
穆黛颓然垮下身,蝶翼般的长睫在眼下划上两道幽暗的阴影,诺敏见状脸上浮现出残忍之色,双手捏着她削瘦的肩膀道:“我将他的骨骸挫成灰沫,命人秘密地洒入了米尼赫的庄园内,难道你不曾发现自己每日所路过的那片花圃,玫瑰花开得特别娇艳吗?”
“玫瑰花?”穆黛哑然失声,身子如秋后残叶般轻轻颤栗,眼见一口气喘不上来,嘴中津滋润泽,清凉芳檀之香顺势流如腹内,灵台顿时异常清明。
诺敏沉溺许久方缓缓抬起脸,望着穆黛红肿的双唇和清澄的目光,不禁撇开脸去沙哑道:“服下七转还心丹后静卧半个时辰,否则易血气逆行,反噬心脉。”
轻叹了声,穆黛幽声道:“昨日之事不可留,你又何必为难我更为难自己呢?”
诺敏冷嗯了声,正欲开口却听马车外传来声响道:“王子殿下,你的士兵可都搜查完毕等候多时了!”
诺敏瞥了眼穆黛,打开车门走了出去,见米尼赫正悠闲地站在车外,一脸谕虐地望着自己道:“我这车里果然有好东西,能令王子驻留如此长的时间,只可惜再好也不是你的了!”
诺敏此刻已心乱如麻,不愿与之争口舌之力,米尼赫见状借他擦身而过之际悄声道:“知道我是如何被赦免释放的吗?彼得格勒的那些个权贵都很喜欢她,时常提醒我要经常带她回去重温旧梦呢!”
脚下一个踉跄险先跌倒,诺敏晃了两下方稳住身形,一名亲兵见状忙跑过来搀扶,却被粗暴的甩开。米尼赫看着他狼狈离去的身影,嘴角扬起森冷的笑意——当年那迎风欢舞,美若朝阳的少年终是不复存在了!
箱盖被打开,兰吟忙眯起眼,许久方才适应了豁然射入的光线,待她看清眼前人的容貌时,不禁非外惊诧,止不住呜呜作响。对方拔出塞在嘴中的布团,端来碗水凑近,兰吟瞅了他眼,随即垂首大口饮畷起来。
“你不怕吗?”对方用似刀割裂后的沙哑嗓音问道:“可知我会如何处置你?”
“大费周章地将我藏匿运送出来,想必定无性命之忧,既然此刻形势已非我所能左右,便只能听天由命了。”兰吟按耐下心中不安,强自镇定道:“多思多忧,伤神伤肝,我已入囚笼,何必雪上加霜自损其身呢?”
“难怪达什汗待你如珠似宝,果然是冰雪聪慧,与众不同,又加之有这副好皮相,只可惜你这么朵鲜花却让他摘了去——”旭日干粗糙的拇指狠狠捻过她光剔滑嫩的脸颊,声色俱厉道:“他只不过是个杂种,凭甚王位,女人都让他独占了去!我哪里不如他来着?”
“你若不服气,尽可正大光明地去与他决斗!”兰吟忍着痛楚道:“我左右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侍妾,纵是一时得宠也不过浮云过眼,你便是杀了我也动撼不了他半分根基,何必如此铤而走险呢?”
“你若只是个微不足道的的妾室,他又怎会派宫中的侍卫亲军拦截追查?”旭日干脸上露出得意之色道:“只可惜他派了诺敏率军,这小子平日里办事倒还稳妥,可只要但凡遇到穆黛,便全然失了冷静。”说到此处,他斜瞅着兰吟笑道:“诺敏若是知道他所要找寻之人,便近在咫尺,自己却大意漏失,不知要懊悔成何等模样啊!”
兰吟心中暗咒了声,凝神又细端量起旭日干,见他虽形容污浊,五官却也生得端正,若非身有残疾又委身成奴,收拾停当后也是个潇洒儿郎,便叹道:“我本也是父母捧在手中娇养长大,不料一场剧变后家破人亡,只沦落得四海飘零,偶因得到达什汗垂怜,方才得一安身立命之处。虽看似风光,实则凄凉,似我这般身世单薄的女子汗宫中岂止千百——王兄,待到青春逝去之时,又有谁会来怜惜白发红颜!”
一声‘王兄’唤得旭日干微愣,兰吟借机迅速地打量了下四周,见身处在个简易的帐篷内,四下堆放着大大小小数个箱柜,孤灯独火,清冷寥寂,心中不禁焦急。
此刻旭日干已回过神来问道:“我已被宗室除名,你这般唤我,不怕被按上通敌卖国之罪吗?”
“骨肉至亲,血浓于水。”兰吟深吸了口气道:“无论王兄今日以何等的面目出现,永远也无法抹灭您是土扈王子,阿玉奇大汗嫡长孙的身份!”她见旭日干敛目不语言,继续道:“试想当年铁木真寄人篱下,游牧草原时,焉知数十年后竟然成了横扫蒙古、中原乃是西方诸国的成吉思汗呢!身为血性男儿,自不以一时成败论英雄,更不屑使用宵小手段留驻后世骂名,您说对吗?”
旭日干沉声良久,猛然抬起脸咧嘴啧啧道:“好一个不屑使用宵小手段留驻后世骂名!你说了这许多,终究不过是想让我放了你,若非事前有所了解,我倒险先被你这番托词诓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