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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己话想对妹妹说,陛下可否带着苏日娜去外厅小憩?”达什汗会意地抱着小女儿走了出去,待在旁服侍的婢从皆退尽后,偌大的卧室内便只听到屋檐上溅起的淅沥雨声。
许久方听得托娅叹息了声道:“是我害了他!”兰吟目光清冷地望着床上的垂危女子,炯亮的眸子与形近枯槁的容颜极不相衬,那是灯枯油尽的预兆。只听她继续自语道:“他是先王的长子,自我认识他时起身边所有的人都说将来他能继承汗位,成为土扈的王。他幼年时对佛法便颇有造诣,在众多追捧之下不免生起骄傲之心,久而久之便疏远了自家的兄弟姐妹。原本我俩的婚姻乃是铁板定钉的事,孰料他的爷爷阿玉奇大汗生前说他生性儒弱,意志不坚,最多只能成为个守成之君,临终前逼着先王另立了储君——而我初嫁时虽算身不由己,可后来却成了心甘情愿,是我对不起他,是我害了他。明知他欲起兵叛乱,却不予劝解忠告;明知他身受苦难,却不施以援手;到最后竟还利用他来铲除异己——”说到此处托娅哽咽道:“所以连长生天也不愿饶恕我这个罪孽深重的女人,我死不足兮,只是可怜了苏日娜这孩子——”
“我额娘常说,为人父母者需心存善念,方能荫泽子孙。”兰吟动容道:“我虽不曾为人母,却也知人世间最难割舍的便是骨肉亲情。适才我说得虽是冠冕堂皇之话,却也不是在打诳语,稚子无辜,只要有我在一日,便不会让苏日娜受半分委屈!”
“谢谢!”托娅喃语,泪目望着她道:“其实不止这一桩,在你入宫之初我便已陷害过你了!”
“我知道,是端午节那次。”兰吟正色道:“因知那些粽子会给小殿下们食用,所以我事先已将枣核都仔细剔除干净,格根怎会又被枣核噎住?从那时起我便知道,娘娘您远非世人所见的那般软弱可欺!”
“我前半生被人算计,后半生又忙着算计别人,到头来却落得一事无成。”托娅苦笑了声,突然双目瞪大仰望着屋顶的雕梁画檐惊恐地喊道:“他来了,他来找我了!我不去,那里有火有刀,那里是炼狱,我不想去啊!大哥哥,丫丫不要,不要带丫丫去那里!”
听到动静达什汗冲了进来,见状上前一把抓住托娅空抓的手道:“好好好,丫丫哪里都不去,丫丫就留在这里!”兰吟见她面容扭曲,牙关咬得咯咯作响,禁不住畏惧地向后退了两步。托娅紧揪着达什汗的前襟口中呓语不绝,直至最后痛苦地哀嚎了声方才逐渐安静下来,她目光涣散地扬起脸,手颤抖着抚上眼前人坚毅的容颜断断续续道:“那个秘密我没有说——克里木人没有得到——我从不曾想让你受到伤害——我,我不是个称职的妻子——”
达什汗见她哑然失声,靠在胸口的头颅慢慢滑落,忍不住紧搂着她身子哽咽道:“托娅,别走!我不怪你,也不恨大哥了,不要这样待我,你们不能一个个地离开,不能这般待我——”
毕竟是少年夫妻,即使不曾交心缠首但毕竟也相敬如宾多年,说没有丝毫感情是假的,兰吟望着达什汗悲伤的表情和在他怀内沉眠不能再醒的托娅,双目酸涩难忍便悄然退身离去。大殿内候立的众人见她抹着泪走出来,高云首当其冲地哭喊着跑向内室,其余人也尾随而入。
兰吟漫无目的地在汗宫内游走,夜雨已止留下几处积水,月华半掩托出地上的涟涟荧光,不知不觉又来到荷池边,池中芙蓉已谢尽,只留下半璧残秋。
身后微细而动,兰吟原以为是茜红待转目一瞅不禁惊诧地瞪大了眼,半响方问道:“你这是做甚么?”得喜玛走上来行礼后问道:“这身衣裳奴婢已压在箱底足足五年了,如今终可重见天日。夫人,您说我穿着好看吗?”
“不错。”兰吟抿着嘴,待见后面回廊下有两名岗哨方暗松了口气道:“宫中大丧,穿这身不合时宜。”得喜玛脸上露出抹阴冷的笑意,语气生硬道:“我凭甚要为那个铁石心肠的贱人披麻戴孝,她死了才是天理!”
兰吟打量着她那身艳红如血的嫁衣,琢磨着问道:“你——可是大王兄未纳的良人?”
“光凭夫人这一声‘王兄’,奴婢便知道自己没有看错人。”得喜玛愤愤不平道:“其他那些势力小人,在大殿下荣宠时只知溜须拍马,踩高踏低地去讨好,可一旦殿下失势便落井下石,欺负□,直到最后放眼宫中也唯有夫人您对殿下还存有份宽厚之心了!”
暗叫了声惭愧,兰吟搅着手中的绢帕叹道:“王兄在外飘零数年,个中苦楚惟有自知,本以为他的家眷尽已散去,却原来还有你这么个忠贞不二的女子留守于此。只可惜王兄福薄少寿——”
说到此处得喜玛已忍不住呜呜哭起来,因舍不得弄脏新衣便只得一昧地抽泣,兰吟不忍便递过去条帕子,她道谢后使劲抹了两把脸哽咽道:“起初奴婢以为殿下是因夫人您才丢了性命,直至那日在这荷池畔方知原来是被那贱人所害的!”
“斯人已逝,你也该如愿了。”兰吟颔首道:“可见天理循环,因果报应。”得喜玛听了不住冷笑道:“如若不是我在她的炉鼎内加了砒霜,她焉会如此快地便得了报应?”
兰吟不觉往后退了两步瞪着她道:“你说砒霜?你竟然下毒谋害大妃?”
“贱人死有余辜!”得喜玛啐了口继而得意地笑道:“这贱人自小产后便分外小心,饮食起居均由心腹监督,着实难以下手。幸而她有薰香的习惯,我便在她所用的惠兰香鼎中下了砒霜,这毒每日一点点地挥发出来,神不知鬼不觉地便可要了人性命。她心中有愧,几贴药下肚不见成效只以为是天谴,便一昧求神拜佛不再寻医问药,如此倒死得更快了!”
兰吟越听越心惊,突然想起来气急败坏地道:“前些日子我身体不适,可也是你做得怪?”
得喜玛颇为歉意地道:“夫人所中的并非砒霜而是六叶花,六叶花无色无味专毒于心,幸而份量不多,再过些时日您体内的毒素自然会排除。”
兰吟甚是恼火却不好当场发作,冷哼了声道:“如今你和盘托出,难道就不怕我对陛下去说明真相吗?”
“既敢做又有何不敢说的呢?”得喜玛仔细地拎起褂角跪下道:“如今奴婢与夫人坦诚相待只是想请求一事,若能应允奴婢来世作牛作马以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兰吟心中不屑背转过身去,只听得喜玛呜咽道:“奴婢幼时被卖入宫中当差,因体弱多病而遭人厌弃,时常饥不饱腹,有一年除夕差房里的姐妹们都去各自主子那里领赏,惟有奴婢因染病卧床不起。就在奴婢奄奄一息,绝望呼救之时被路过的大殿下所救,当时奴婢得的是痨病啊,旁人皆避之不及,可大殿下却亲自给奴婢请医喂药。”
听到往事兰吟也不禁感触,回首见得喜玛苍白的脸上染起抹红晕,颇为羞涩地道:“奴婢一直想报答大殿下却不得其果,直到陛下大婚那日大殿下喝得伶仃大醉,奴婢服侍左右终才有了一夜恩情,事后殿下答应过了先王诞辰便纳我过门,谁知却发生了后来的变故——”说至此得喜玛娇羞的脸上露出丝怒意道:“如今想来却是为了那贱人,当时大殿下方才会如此痛苦,借酒消愁的!”
“你既已明白又何必再自欺欺人呢?”兰吟柳眉微蹙,摇首道:“王兄生前心有所系,并且听说他过往也纳有不少的姬妾,你值得为了段露水姻缘而放弃自己的大好年华吗?”
“奴婢不曾读过书,但也常听有学问的人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难道大殿下的恩情还不值得我以命相待吗?”得喜玛浅笑,又道:“听巴根总管说陛下已将大殿下的骨灰奉入王寺的宗祖堂内,您是知道规矩的——女子无诰命无子嗣者死后不得进王寺,奴婢不敢奢求能侍奉大殿下左右,只求来日夫人随陛下入寺奉祖时能将此物祭予殿下!”
见她伸手将一缕青丝递上,兰吟犹豫了下终还是接过,得喜玛喜极而泣重重地磕了头道:“谢夫人成全,奴婢在此向您就别了。”说罢站起身,抚平衣角的皱褶向荷池内走去。
兰吟望着她含笑踏入水中,仿佛新娘一步步迈入喜堂,艳红的衣裙漂浮在水上,仿佛朵红莲在池波中缓缓绽开,湖上荡漾着点点澜光如满天繁星的夜幕,渐渐地渐渐地终将这抹人间的艳丽吞没!
墨生香
离大妃丧殡已过去一月余,宫内逐渐脱离了伤感气氛,这日乌仁图娅自校场回来,欲从花园的便门绕近路回宫,一路上见黄花满地,篱落飘香,不觉放慢了脚步。因见曲径深处修缮了座新榭,黑瓦粉墙,倍添韵致,好奇地探寻而去,刚至绯红的扇门外,凭空突伸出双手按住了自己肩膀,唬得她惊呼出声。
“嘘——”修长的手指点住自己的双唇,耳边传来亲昵的呼唤,惹得乌仁图娅脸上飞红,随即拍开对方的手道:“作甚鬼鬼祟祟的?”
乌力罕揉着手背,笑呵呵道:“又去骑马了,瞧你这满头大汗的也不知抹干净,哪有半分女儿家的矜持清爽?”
乌仁图娅杏目中燃烧起小簇火苗,恼怒道:“既如此你便该去找那些个整日里只知梳妆打扮的娇俏女子,还来招惹我做什么?你还笑——无耻!”
“你骂吧,尽管骂吧!”乌力罕笑意更浓道:“你骂得越起劲,说明心里便越在乎我,是不是?”说罢,捋起她耳后的一簇小发辫搅在指上缠绕。
“谁在乎你了!”乌仁图娅用力抽回青丝,抿着嘴角道:“口蜜腹剑的家伙,早知今日当初做甚么去了!如今我嫁了人,你又一昧死皮赖脸地纠缠,你不怕陛下追究责罚,我却不能不顾忌家中一干妇幼的性命!”
闻言乌力罕逐渐沉下脸,因见他颊骨削瘦,神情憔悴,乌仁图娅禁不住心软地叹息了声道:“何苦呢?前段日子你父亲来宫中为大妃送殡,我瞧他的模样着实苍老了许多,你也该尽早成个家让他能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了!”
乌力罕冷哼了声道:“理他做甚么?当初若非他称病将我骗回,又何来咱们今日的尴尬之境?”
乌仁图娅原本对苏合台吉也心存芥蒂,眼见着他们父子关系冷淡也不愿出言规劝,两人各怀心事,静待下来皆意游太虚,直至听到声轻笑方回神对视了眼,同时默契地推开后方的漆门藏身而入。待进入屋内方发觉原来竟是个书房,轩雅秀致,正中设有个高青铜的古鼎,四壁悬挂着数幅镂空雕画,临近池泻的西窗下竖着张大红流案桌,桌上笔砚案架俱全,同色的太师椅上铺上了石青兰的洋缎垫,古鼎东则是一溜排丈许高的黑胶木书架,架子上垒满了大小书籍,甚至缭眼。听到脚步声越走越近,乌力罕忙拉着乌仁图娅躲入书架后,不久便听到开门和说话声,两人一时心惊皆肃然屏息。
借着书架间的缝隙,乌力罕瞅见兰吟站在桌前整理东西,达什汗则倚在身后轻轻拨弄着她如春笋般的尖尖十指,修长刚劲的中指在素白的肌肤上缓缓划着圈,惹得娇笑连绵。兰吟实在忍不住便自笔架上取出支狼毫反手搔弄他的掌心,口中并道:“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宜自勉,岁月不待人。古人皆尚知要珍惜光阴,你身为一国之君却怠慢政事,着实该罚!”
细软的毛丝搔得手痒心更痒,达什汗一把握住笔端垂首在她耳边吹着气道:“咱们也有数日不曾独处了,难道你便不想我吗?”
由于大妃病故宫中诸事繁多,两人除却日间祭奠打醮时偶尔能瞄上眼,其他竟再无半点相聚时间,尤其正处血气方刚之年的达什汗难免徒生不满。
兰吟听了双颊发烫,感到他的舌头已舔上了自己的耳廓,不觉扭捏地挪动着身子道:“别——别——”
“兰儿!”达什汗带着丝不悦道:“已经一个月了,足足一个月了!”听他说话,兰吟越发不好意思,敛目微颤道:“守孝节欲本是天经地义的事,难道还是我委屈了你不成?宫里那么多女人,你偏偏在这节骨眼上纠缠不休,分明是要将我置于众矢之地吗!”
“找谁?你让我让谁去?”达什汗扳过她的身子咬牙问道:“是高云、乌仁图娅还是阿茹娜?你说一句,我立马便找去!”
听提到了自己的名字,乌仁图娅紧张地抬起脸,正巧对上乌力罕棕褐幽深的眼,这才发觉两人身形已依偎在一处,鼻尖隐隐可辨得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这不觉让她想起阿爸生前那从不离身的烟斗,每次只要自己在斗嘴里装好烟丝递到阿爸面前,必然是有求必应,万试不爽。自己喜欢看着那烟圈缓缓在空中扩大直至消失,喜欢看着阿爸在烟雾缭绕中的怡然自得模样,更喜欢看到阿爸在自己递上烟斗时那一霎那的欣慰笑容。只是那柄阿爸整日擦拭得已磨了光的烟斗,最后终随着阿爸冰冷的身体长埋于碧草晴空下,自己再也没有机会借着它去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