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黥面——”
“此人心狠手辣,实非善类。”兰吟攥拳厉声道:“姐姐为何要委身于他?达什汗、诺敏呢?土扈的千万男儿呢?难道他们便如此眼睁睁看着你堕入深渊而无动于衷吗?”
“我并非是怕黥面之丑,只是不能容忍自己的身上被烙下了他的痕迹。”穆黛扬起秀丽的远山眉,顾自说道:“于是情急之下我便徒手伸入燃烧的炉内,将他抢夺了去丢入火堆内的猫眼往自己脸颊上狠狠按下——”
静谧的浴室内回响着点点滴答声,望着自盆中缓缓渗出的水珠,兰吟半晌方闷声道:“是金绿宝石,对吗?是诺敏常年挂在左耳上的那颗猫眼,当年达什汗送给他的生辰礼物。”
“也是陛下送于我们的文定之礼。这对产自波斯的宝石被挖掘出来时已成双卵胚形,分割后大小无差,一颗予我,一颗予他——”说到此处,穆黛淡然的脸上终流露出凄然之色,嗓音也不禁低哑了些道:“我保不住那颗信物,但终是在脸上留下了印证,我的身子脏了,但从未做过违心之举。所有的苦难我受得心甘情愿,每一滴血泪都流得物有所值,金石的确尚能估量,但这背后的价值你且能承受吗?”
兰吟面色黯淡无光,微颤的羽睫低敛着遮去目光,穆黛轻叹了声自水中站起,涌溢的浴水哗啦啦地洒落在地,泼湿了她垂地的雪白裙摆。
“这身装束着实漂亮,如若陛下能亲眼目睹定当十分喜爱,陛下他自幼饱受离苦,人生数载竟从不得欢颜。只是那日咱们的马车被炸,我亲眼看着他为了救你而舍身忘死,便知在他心中你与旁人自是不同的。”穆黛将手中湿淋淋的钻冠递于她道:“机敏如你,焉能不知这东西的价值,又何必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奥古斯特公爵夫人的宝冠不是能用财富便可交换的,也不是每个人都能轻易接受的礼物!”
兰吟紧抿着嘴接过钻冠,又看着穆黛从容地自浴盆中站起来穿戴衣物,华美的衣服遮盖住了满身伤痕却无法掩饰憔悴的容颜,金银宝饰散发着灼灼华光却依旧抹煞不了美目中近乎绝望的哀怨,因见她再次拿起金面覆于脸上时自己忍不住问道:“瑕无掩瑜,姐姐的美依旧是勿庸置疑的。”
“你不也戴着吗?”穆黛浅笑道:“难道只有你能戴得,我却不能吗?”
瞥了眼适才已丢于地上的羽毛假面,兰吟努嘴道:“闹着玩而已,又有谁会将这劳什子整日整夜都戴在脸上?”
“因为我还不曾学会。”穆黛戴端正面具后,目光执着地望着对方道:“我还不曾学会戴着面具做人,还不能轻易地掩饰去自己的喜怒哀乐。在这个庄园内,无论贵贱高低,谁人不是用着另一副面孔在呈对世人,即便是你也不能做到心口如一,不是吗?”
每次对镜梳理看到自己脸上的烙印,每当暮春之时想到故乡遍野的桔梗,每到午夜梦回忆及他的所言所行。幽院芳庭,携手布置的洞房也许早已被废弃,但他欢愉的笑脸依然历历在目;蜡炬成灰,凤冠嫁衣也许已然沉压箱底,但他甜蜜的情话依然声声贯耳——“只待咱们祭拜过天地,入了洞房后宝石成对,相映成辉,至此永不分离!”
所有的美好都已留在了千里之外的故乡,一生的幸福都只能在梦中遥想,如若不戴上这副冰冷的面具,谁会愿意去宠幸个满腹愁怅,无从欢颜的女子?
“如果我是你,如若我还是自由之身——”穆黛眼中涌出水光,对着双眉微蹙,凝神静思的兰吟道:“定然会立即跳上马背急驰离去,即便是风雨兼程,即便是衣不遮体,食不裹腹,即便是徒步行走,即便是趴着爬着,我也会毫不迟疑地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前进。当看到东方的朝霞染红了草原的碧野,当听到牧羊人吆喝的歌曲回荡于耳旁,当闻到清风卷着奶茶的香气迎面扑来,那一刻——那一刻即使已到了生命完结之时,我毅然再无遗憾!”
莱昂打开门见到窝坐在书架下的人影方长舒了口气,摊开手颇有些埋怨道:“兰,不是让你在舞厅里等着我回去吗,怎么一眨眼的功夫便躲到书房来了?”昏暗的烛火下,似隐约可见女子浮肿的双眼,待他看清楚后忙走过去,蹲下身忧心忡忡地问道:“兰,发生什么事了?”
兰吟呜咽一声后倚靠到他肩头哽咽道:“我想阿玛,额娘了,怎么办?莱昂,我好想他们,真恨不得立即便能飞渡千山万水,躲到他们怀中好好放声痛哭一场!”
“是吗?那去找他们吧!”莱昂捧起她细致的脸,认真地道:“等渡过了这个冬天,我们便可以开始春季旅行,第一站就去你父母居住的地方,好吗?”
晶莹的泪珠挂在睫梢,兰吟神情微怔,嫣红的唇蠕动了两下却说不出话来,良久后方坐挺了身子喃喃道:“春季旅行?”
“我可以陪着你回中国,去看看养育你成长的明山丽水,探访重温下咱们当年初逢时的故土旧宅。”莱昂温柔地将她搂入怀中,打算着道:“如若你愿意,也可以随着我回到德国的斯特丁——我出生的地方。在那里,夏日的波罗的海风温软得似婴儿的摇篮,秋季的阿尔卑斯山美得赛过油画,到了隆冬则可以跑到波的尼亚湾去溜冰。兰,我们有充裕的时光可以去弥补彼此间的分歧,有无数的机会去消匿双方存在的差异,只要你能放下所有的包袱,静静地待在我的身旁便可以了!”
兰吟闷哼了声,埋首在他胸前渐红了鼻眼,书架旁的大立钟内钟摆左右晃动,旋转的指针毫无声息转过分分秒秒,而两人便这般席地坐在厚实的羊毛毯上,相互拥抱汲取着对方身上的温暖,任凭时光在指间悄然而逝。直到莱昂的目光触及他们身旁散落一地的书籍,方饶有兴趣地开口问道:“在找阅读的书打发时间吗?”
兰吟迟疑的点点头,随即扬起脸可怜兮兮的道:“都是外文,没一本看得懂。”
莱昂轻笑了声,随手翻了翻地上的书册道:“米克的庄园里藏书不少,俄文、德文、英文、法文甚至还有西伯来和拉丁文,但是唯独缺少你能看懂的书。”说到此处,他停顿了下又道:“吴先生身边倒珍藏着几本汉文书籍,明日我便去借来给你可好?”
“吴塘常年漂泊在外,既然是傍身珍藏之书,自然不肯轻易借阅于人,我还不致于到夺人所好的地步。”兰吟的柔荑轻抹着他前襟的衣褶,漫不经心地问道:“吴先生究竟得的是何病,再也治不好嗓子了吗?好端端的个人活生生地竟不能说话,岂不可惜!”
“说不清楚,只是连发了数日高烧后便失了音。”莱昂淡淡地道,随后拣起脚旁的本书又翻看了两页,瞅着她撇嘴笑道:“巧了,是我最喜爱的一位作家。”
“是吗?”兰吟凑身过去翻到张有绚丽插图的页面,摇着他的手臂撒娇道:“我喜欢这幅画,你给我念念。小时候额娘总会讲些有趣的故事哄着我入睡,这两日我睡得不好,便劳烦你念上几页全当催眠之效吧!”
“没头没尾的,哪有这般阅读的方法。”莱昂不禁摇头,嘴上虽说着却仍拿起书眯眼仔细念了起来:“坦白直率的言语,最容易打动悲哀的耳朵;让我替王上解释他的意思。为了你们的缘故,我们蹉跎了大好的光阴,毁弃了神圣的誓言。你们的美貌,女郎们,使我们神魂颠倒,违背了我们原本的意志。恋爱是充满了各种失态的怪癖——”
兰吟伏身靠在莱昂的背后,凝神看着书面,时不时地让他重复朗读,一面纸下来往往耗费三四倍的时间。莱昂则不厌其烦地任凭她打岔,直至拂晓时分两人方才倦怠地起身,兰吟用力揉着眼,待看到书页上的黑体字母又突然出声问道:“这是你家乡的文字吗?”
“不,是英吉利文字。”莱昂浅笑道:“不过莎士比亚的作品已被译成数国语言在欧洲发行,他是伊丽莎白女皇统治时期最伟大的作家和诗人,他的文字可说得上是英国黄金时代的灵魂。”
“唐有李白,宋有苏轼,曲高者,和心寡,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人浮于众,众必毁之。”兰吟冷哼了声道:“适才你念得文章看尽人生百态,可见作者必然感悟良多方才有此洞彻人心之语,这题名是如何标注的啊?”
此刻微亮的晨曦打在莱昂疲倦的脸上露出俊美的五官,深沉的黑袍拖着狭长的尾翼与阴暗的地面溶于一体,令他整个人都似被笼罩在光与影的拔力争夺中。兰吟见状不自觉地向后退却了一步,莱昂合上手中的书,目光直视着她略显慌乱的脸苦笑道:“很是伤感的题目,对于正在努力追求爱情的人来说还是不读为妙,书名唤作——《爱的徒劳》。”
白鸽的翅膀划过枯枝抖落了一地残雪,星小的身体迎着凛冽的寒风急驰而上,兰吟站在台阶上仰望飞鸟远逝的天空,秀丽的脸庞似莹结了层薄霜般冷然,如樽玉石所铸的雕像静静地端立在皎洁的天地间。直到听见后方激动的呼唤她方转身望去,只见依仁台正拖着迟钝的左腿向自己一瘸一拐地走来,憔悴的脸上满是掩盖不住的欣喜。
兰吟心中一暖,望着蹒跚走到面前的高大汉子颔首道:“你的伤势怎样?腿可还能痊愈?”
依仁台搔着凌乱的黑发,叹道:“能够下地走路已是万幸,哪还敢奢求似以往那般行动自如。”
闻言兰吟不禁面色一黯,幽声道:“是我连累了你,你该怨我的啊!”
话音刚落下,依仁台仓惶地摆手道:“不是的,小人从来没有怨恨过夫人,为了您即便是失了这条性命也心甘情愿——”说到此他察觉言语不妥,顿时涨红了面皮慢慢垂下头。
兰吟释然而笑,又问道:“疗伤的这些日子你都住在何处?可有被人借机欺辱?”
“小人一直住在这幢大厦的西北角,那个公爵还亲自来探望过两回,治伤的大夫和照顾日常起居的人都很友善,未曾有丝毫怠慢。”随即依仁台脸上浮现出自责之色,大力赏了自己一巴掌道:“瞧这说得是什么胡话啊,他们是俄国人啊,我怎能对着奴役残杀自己同胞,打断自己腿的敌人说出‘友善’两个字呢!”
“你并没有错。”兰吟拦住他道:“敌中有友,友中有敌,善恶分明方为君子胸怀。血海深仇不可忘记,滴水之恩亦也当涌泉相报,明白吗?”
依仁台怔住了,被眼前女子眼中的锐光所撼,放下手纳纳地低应了声。兰吟裹紧身上温暖的狐裘长褂继续回身眺望面前这片浑然沉睡的苍茫大地。左右端倪了许久,依仁台终不耐烦地开口问道:“夫人,您在看什么?”
“难道你不觉得眼前的雪景很美吗?”兰吟噘起嘴角,笑意却并未传达到明媚的眼中,她手点着前方的景致冷声道:“五年的光阴即转而逝,现如今又有谁能相信这座巍峨华丽的庄园曾经只是片畜牧的草场,又有谁能看得到这片土地下深埋着的皑皑白骨,听得到石砾中传来的萋萋哀嚎?”
依仁台张大了嘴,虎目中涌出泪光,他低头望着脚下的雪地哽咽道:“您是说——您是说——,您怎么会知道,是不是弄错了?”
“昨日在书房中无意中翻到了这座庄园的地图,离此二十里外便是俄国在伏尔加河的堤坝,随后我方才知道原来米尼赫在五年前用五袋金币买下了这片水草肥美的牧场,建造了供自己享乐用的玫瑰庄园。”兰吟冷笑了声道:“多么廉价的墓地啊,五袋金币便能将五万男儿的英灵压在自己脚下,让土扈的烈士们在地下眼睁睁地看着他奴役自己的同胞,淫辱自己的妇女,倒是笔赚尽便宜的好买卖!”
“阿爸!”依仁台扑通声跪了下来,双手伸入积雪内抓着泥土垂首低泣,兰吟瞅着他抖动的肩膀慢慢也红了眼圈。穆黛说她从不曾喝过这庄园中的一口奶,因为再是香浓的奶水中都能尝到鲜血的腥甜;穆黛说她从不曾吃过这庄园中的一口肉,因为再是肥美的鲜肉中都能看到白骨的狰狞;穆黛说她从不曾摘过这庄园中的一朵花,因为每朵娇艳的花蕾下都连接着在痛苦挣扎的灵魂!
许久之后依仁台擦着眼站起来,捏着拳头咬牙切齿道:“我要杀了那畜生,为阿爸还有那些死去的土扈勇士报仇!”
“若你还有丝毫理智便不该在此时逞匹夫之勇,杀了区区一个米尼赫便能解决土扈的边界之患,果真如此勿需你动手,我一个弱女子也有机会得逞。”兰吟眯起眼道:“你死不足惜,只不过是在这万骷冢中多添了具白骨,但若给汗国凭空惹来祸端便是罪无可赎了!”
依仁台打住脚步,扭曲着脸瞪着兰吟,后者黝黑的眸似汪深不见底的潭水死寂地看着他,最终自己只得用力捶打着身旁冰冷的立柱来发泄满腔怒意。
枪声骤然响起,白鸽自空中直垂着掉落在两人眼前,扑腾了几下翅膀后便失去了生息,远处传来喧嚣的喊声,只见一人踩着积雪跌跌撞撞地向这处跑来,兰吟定神一看,随即拎起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