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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道浓密的剑眉间皱拧成川,隐含不解。特木尔上前施身行礼后,直言道:“师父曾与弟子说过‘佛法以菩提心为正因,以大慈悲为根本。’既如此,您对她缘何便无半分怜悯之意?”
强巴法王半阖着眼,答非所问地道:“我已吩咐戒律院的僧官,自下月起你便不用定期来寺中受戒刑了。”
闻言特木尔虎目圆瞪,登时便跪下甚为焦急地道:“弟子受刑罚未满,师父缘何便将之拒于佛门外?弟子适才实是巧遇而过,并非存心偷听,求师父莫要迁怒!”
“为师何曾责怪予你。”强巴法王扶起他道:“戒为无上菩提本,长养一切诸善根。你善根已深种,何需再受戒?”
“不,弟子有罪——”特木尔仓惶摇首道:“弟子幼时生性顽劣,倚仗着身蛮力到处惹事生非,终因不甚在次殴斗中失手打伤了小主人而避祸潜入王寺,由此结识了在寺中修行的陛下,方才有了得以脱离奴籍的契机。弟子当年曾在佛祖面前立下誓言,日后若能发迹便将终身修持五戒,但这些年来,弟子不仅娶妻置业,更是杀戮无数,犯下诸多罪孽。所以——”说到此处,他不禁哽咽道:“所以佛祖才罚我——罚我失去了五万浴血同袍的兄弟——罚我失去了自己的骨肉——弟子有罪啊!”
“先断心淫,是名如来先佛世尊第一决定清净明诲。次断杀生,是名如来先佛世尊第二清净明诲。后断偷盗,是名如来先佛世尊第三决定清净明诲。后复断除诸大妄语,是名如来先佛世尊第四决定清净明诲。”强巴法王始终淡然的脸终在此刻流露出激荡之色,随即便手持念珠默诵起《静心咒》,佛域梵音,禅河呜咽,觉树凄凉。良久,他幽叹了声问道:“你可知本座前生之名讳?”
蒙古族人信奉于藏传佛教,自元代忽必烈汗起便称西藏高僧为“活佛”,后又创建了活佛转世制度。土尔扈特人自迁移伏尔加草原后便开始在汗国王寺中设立“活佛”,因佛为法门之主,以自在化众生,故历代转世活佛被百姓尊称为“法王”。强巴法王所谓的前生,指得便是他被上代活佛指定为转世继承人之前的俗身。
特木尔自然知晓,却不敢直讳言明,见状强巴法王浅笑了声道:“布日固德——展翅高飞的雄鹰,土扈王室最受宠爱的小王子。当迎接转世活佛的座台来到汗宫门前时,四岁的布日固德正和群小伙伴玩得酣畅,得知要前往王寺时,他甚至还兴奋地与自己指腹为媒的小未婚妻挥手道别,但他又怎知这一别便是前世今生!”
“未婚妻?”特木尔止不住诧异道:“师父有过指腹为婚的女子?”
“不,是布日固德的未婚妻。”强巴法王严谨地更正,随后目光柔蔼地道:“塔娜郡主乃当年摄政王之孙,血统高贵,与布日固德在各自母亲腹中便定了亲,两人自幼生活在宫中,青梅竹马,直至四岁那年方才分离。从此后一个高坐莲台,颂经焚香、普渡众生;一个远离深宫,览游四地,逍遥从容。只至十年后两人再次相逢——”
见强巴法王说至此嘎然而止,特木尔好奇地问道:“后来呢?”
“后来?”强巴法王攥紧了手中的念珠道:“没有后来,两个都死了。”塔娜的肉身死了,脱离了红尘苦海,荣升极乐。布日固德的心死了,痛舍了前生俗念,皈依受戒。
强巴法王平静无波地述说着,特木尔在旁却听得心惊胆颤,须知这轻描淡写的一个‘死’字曾饱含了多少的忌世情感,掀起过多大的风雨晦冥。因见法王瘦矍单薄的身形在夜风中几欲飘曳,他迟疑地开口呼唤道;“师父——”
“你我众生,孰无罪孽?信为道源功德母,增长一切诸善法,除灭一切诸疑义,示现开发无上道。你若有无可动摇的信念,何须以刑受戒,而若被愚智妄念所缠,终是徒劳无功。强巴法王敛目挥袖道:“走吧,痴儿!菩提心者,大觉心是,平等心是,普通心是。”
特木尔听得懵懂,却不得不行礼离去。强巴法王登上高处俯瞰脚下的佛刹古寺,掐指算来已然在此渡过了六十载光阴。花甲之年,行将朽木,自己早已不复当年的青春冲动,而她的形容也随着悠长的岁月在记忆中慢慢淡逝。
他老了,只能记得有位娇俏调皮的少女曾一度抢去自己手中的念珠,甚为傲慢地道:“小喇嘛,回去告诉你家的活佛,不是他不要我,而是本姑娘嫌弃他这个落了发、烫了戒疤的貌丑之人作丈夫!”
他老了,只能记得悲愤交加的少女曾经毅然绞去满头青丝,泼面洒向自己道:“小喇嘛,既然你不愿还俗,我便落发为尼,今后庙宇为家,寒灯苦守,咱们如此一世为伴!”
他老了,只能记得面色灰缟的少女最终虚弱地倒在自己臂腕中,凄然苦笑道:“小喇嘛,原来你便是他——所以连阿公都要杀我——留不得——这世上果然留不得我——”
笑意在她的嘴角巍然凝结,漆亮如星的眼眸终然而掩,至此世间再无人敢肆无忌惮地喊他道:“小喇嘛——小喇嘛——”那声声呼唤,犹如隔世天籁,覆域迦罗,却又终成落水一露,无奈遁逝。
特木尔走出数丈外,只听得在徐徐和风中传来缥缈的颂经声:“愿我命终时,灭除诸障碍。面见弥佛陀,往生安乐刹——”
兰吟站在镂梅玉屏后,噤声聆听着议殿上众臣们的上言纷论,一名老臣正悲戚而道:“经年离乱,此刻吾国正值韬光养晦之时,岂可因一妇人而前功尽弃。祸起萧墙,有妲己褒姒亡国之嫌,何不忍痛割舍以换得土扈之安,百姓之安?”
老臣言毕殿中当即静谧无音,兰吟久不闻达什汗出声反驳不免失望,颓然移身自偏门出了宫殿,身上如压有千斤之重,而两脚则似踏在棉絮中,虚软无力,却又不得不一步步走下去。半晌来到兰园前已实在无力前行,便拣了处柳荫下的团凳沉身而坐,虽头顶着毒日暑溽,自己却浑然不觉,只是感到眼中酸痒难奈,抬手而拭抹下了一脸清泪。
凑巧德德玛正撑着柄绿竹油纸伞漫步而来,瞧见她的模样便上前道:“数日不见姐姐越发清丽标致了,也不知是用了哪家的胭脂水粉,可告知妹妹得以同享?”
兰吟见她幸灾乐祸的模样甚为厌烦,不愿与其纠缠便恹恹说了句道:“宫制的。”
德德玛怎欲罢休,又甩着绢帕道:“即便是宫制的,分到姐姐手里的自然也要较她人的好上一等。想家姐生前俭素谦逊,平仪敬人,国中哪个百姓不乐道称赞。可惜啊——模样生得好,能言善辩的确是招人喜爱,但汗妃的位置并非人人都能坐得!”
闻言兰吟拧眉微愠道:“如此可见陛下果然有识惠之才,以妹妹的资质的确难以荣胜汗妃之任!”
“你——”德德玛登时瞪圆了杏眼,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心中不甘被对方奚落,又忌于先前的教训,便狠抛下句道:“你别得意!如今土扈国内都说你是个红颜祸国的妖精,各地的大小台吉正都陆续赶来王都,预备着同向陛下请命废庶你呢!”说罢,便用力蹬着脚昂首离去。
兰吟垂首望着满地的柳影参差,苔痕浓淡,不禁想起有诗云:‘瀚海阑干千尺冰,愁云惨淡万里凝’,此刻自己的心境亦如诗中所描绘的般凄凉苦闷,倦弃压抑。
“兰丫头——”
背后似有人在呼唤自己,她淡应了声后猛然打了个激灵,随即扭头望去,只见达什汗身旁赫然站着位金发的中年教士,蔚蓝的眼中闪烁着宠溺怜爱之光,墨黑的教袍在满园碧色中划下道浓重的笔墨,深沉而浑厚。
兰吟迟疑站起身,干涸的喉间发不出半分嗓音,穆景远则已激动地冲过来揽住她单薄的身形,红着眼圈哽咽道:“坏丫头,你这个自讨苦吃的坏丫头!你究竟受了多少委屈,挨了多少苦啊!”
兰吟慢慢地伸出臂膀,手指用力攥住穆景远背后的衣襟,待感觉到他真实的存在后终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道:“教父——”
霞光远
穆景远翘腿坐在石廊上,打量着正在旁修剪花枝的兰吟,漆黑油亮的盘恒髻上斜插着朵露水芙蓉,上身穿着葱黄色的窄袖缎裙,下着了条蜜合色绫裤,宽大的裤腿下隐约露出小巧的纤足,在绿草碧茵的衬托下愈显白皙。突然他抬手指着对方足下喊道:“小心,耗子来啃脚趾了!”
唬得兰吟当即丢了手中的银剪,惊呼着跳脚跑上廊阶,并不断四处张望地问道:“哪里有耗子?哪里有耗子?”
瞧着对方惊惶失措的模样他不禁畅然大笑,露出排皎洁齐整的白牙,兰吟知是受骗后则瞪圆了猫儿般灵动的黑眸,鼓着腮帮子扯高嗓门嗔怪道:“教父——”
“好,好,好!”穆景远赶忙举手做降,跳下廊石扭捏着嗓子作揖道:“奴才错了,奴才给格格赔罪!格格天生丽质,紫芝眉宇,既有班姬续史之姿,又有谢庭咏雪之才,实乃月殿仙娥,巫女洛神再世,日后定能博得千朝回顾,万载流芳的美名!”
兰吟紧抿着嘴角,淡应着挥手道:“好个能言识趣的奴才,本格格恕你无罪,起磕吧!”
“喳——”穆景远摸着鼻子直起腰,又捶胸顿足仰天叹道:“别人是彩衣娱亲敬孝道,可怜我一把年纪,却还要伏首作小哄个丫头骗子。遇人不淑,误入歧途啊!”
闻言兰吟终忍俊不住‘噗哧’声笑出来,撑着腰想往廊沿上歪,不料却顺着光溜的木柱赖到在地,便愈发笑岔了气——
彼时,穆景远则渐渐收敛起笑意,望着地上女子耸肩颤抖的模样默然不语,良久方蹲下身怜爱地抚摸着她的头道:“丫头,峻岭虽高,亦有败坏,深海无底,亦有枯竭,天地日月,亦有归尽时,更何况渺小如你我?所谓人生,便是无常,懂吗?”
“懂——”兰吟抽噎着抬起脸,红着眼眶道:“但为何偏偏要是我——旁人或时有小灾或生逢大变,事过境迁终能尘埃落定,为何我历劫了家破人亡之痛、漂泊他乡之悲、死里逃生之险却还不得善果?一年三百六十日,我自春暮花香时待到了霜雪莹晶季,为何还不得快意展颜?幼时在京中皇寺内观象,大师们都说我是个福泽深厚之人,原来不过是用来迎合我阿玛的奉承话罢了!教父,您说话啊?您说这是为何啊?”
“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穆景远说至此停顿了下,而后冷笑道:“换作迂腐无能之人定会如此劝慰于你,这儒家学说果然害人不浅。数十载光阴逝眼即过,缘何要活得愁云惨雾,抑郁终日,山不转水转,树挪死人挪活!”
“教父,您的意思是——”兰吟眨了眨眼,赶紧摇头道:“不,不行的!”
“丫头!”穆景远双手按住她的肩,神情严肃地道:“我当初送你来土扈是为了让你享受人生的美好和甜蜜,不是为了看到眼下这副憔悴落寞、怨天恨地的潦倒模样。你是爱新觉罗兰吟啊,本是你父母双亲悉心呵护着的掌上明珠,本是清室贵胄中最耀眼娇美的鲜花,怎能被这伏尔加草原上的风霜雨雪所摧残!走吧,教父送你回家,回到你阿玛额娘的身旁,有了你的笑容,他们的幸福才终算圆满!”
“回家?”兰吟喃喃自语,好半晌方恍过神道:“容我——容我再想想——”
穆景远颔首,目光瞥及站在廊檐下的黄袍男子,不动生色地扶起她笑道:“都老大不小了,还这般爱拿腔作调!不过哄你说了几句玩笑话,便赖在地上撒娇,真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兰吟知是有异,回首果然看见达什汗正朝自己这方走来,细观之下神色如常,这方暗自定下心神问道:“下朝了?”
达什汗颔首,表情和煦地瞅着她的赤足道:“穆先生果然没说错,真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嘱咐多少遍了,石地积凉,易感风寒,偏生就是不听话!”
兰吟不置与否地努起嘴角,微细间尽显出小女儿的娇态,达什汗则对穆景远笑道:“先生可看清楚了,土扈国内也就她一人敢对我的王命置若罔闻。”
穆景远伸指轻弹向兰吟的额头,附和道:“这丫头,真真是让人既爱又恨,左右为难!”
不待兰吟闪避,达什汗早已揽手将其护入怀中,随后又道:“曾听兰儿称赞穆先生画得手好画,可巧前些日子我得了套自法兰西转卖来的西洋画具,趁此阳光明媚之日,可否请先生为我夫妇做画留影呢?”
穆景远尴尬地收回手,搔着头凌乱的短发轻声应允,兰吟抬眼看向达什汗,仍见他笑容含蓄,声色谦和,心里却有说不出的苦怪。稍顷宫人自书房取来套西洋画具,穆景远开始忙着支架调色,达什汗则打量着兰吟的装束不断摇头道:“忒素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