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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95

  到窗前,月光如洗,浣尽繁华,堂前海棠红妆渐褪,已露出了残败之像。隔着宫銮殿宇,尚可闻及女子凄凉的歌声,那是母亲为亡子所唱的安眠曲,夜夜反复,催人泪下。
  痛失格根的高云已全然不复以往的傲慢跋扈,终日躲在阴暗的宫房内,搂着儿子生前的衣物痴语喃言,乌力罕竭尽所能欲使她重新振作,却屡屡无疾而终,最后只得抱着满腔失望披甲赴了战场。旁人皆顾惜高云可怜,兰吟却甚觉着她庆幸,能够终日沉湎于自身的伤痛,全然不用顾及其他,远远要比清醒地去面对残酷的现状来得简单。
  茜红默默地站在格格身后,烛光拉伸着墙上的黑影,却无法撼动伫立于窗前女子的身姿,此刻的兰吟如尊线条流丽的雕塑,华美而沉静,却也有着异乎寻常的妖冶和死寂。茜红从心底涌生出前所未有的恐惧,她忙跨上前紧挨着主子的身子,仿佛如此才能紧紧地看住眼前形似缥缈的人儿。
  急促的脚步搅乱了眼前的寂静,茜红回头便见巴根行色匆匆地进屋来,苍白焦灼的脸晃动在烛火下,凸显出惶恐之色。兰吟则缓缓扭转过身,双目朦胧着水光静滞地望着对方,脸腮则如抹了层薄粉般透着浅淡赭色。
  巴根耸动着肩,沉痛地道:“前方来报:我军伤亡惨重,边陲失守在即,陛下——陛下身受重伤,性命垂危。”
  兰吟似未听真切,冷漠地颔首后慢慢走向房外,茜红忍不住轻呼了声,她恍似才缓过神来,突然甩着门便冲了出去。一盏盏宫灯在眼前眨眼转逝,一道道宫门在脚下飞踏即过,兰吟拨去了头上的冠饰,脱卸了身上的金衾,青丝薄衫,除尽负赘,恨不得能轻盈如燕,生翅飞天。
  灯火阑珊处站着一名女子,墨发盘髻,寒衣生冷,她看着兰吟气喘吁吁地跑出宫门,纵身上了背后的骏马,伸出纤长的手臂道:“来吧,我与你一同走!”
  瀑发在空中划出道绚美的弧线,两人迎着凄清的冷风溶入了幽暗深远的夜幕,兰吟上马后紧揽着对方的腰身问道:“值得吗?用半生的名节换取这阵前一顾?”
  乌仁图娅吆喝着高举起马鞭,晶亮的眼盯着前方的道路,掷地有声地道:“他答应过,最后即便是死也要回到我的身旁,此次我不容他再失约!”
  诀别诗
  天刚破晓,骤雨即至,水雾朦胧,苍原茫茫,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方才放晴,血红的圆日如箭盘上的靶心,牢钉在蔚蓝的朗空中。兰吟和乌仁图娅自进入边界便不断能看到撤离下战场的土扈士兵,伤势严重的躺在马车内呻吟喊叫,伤势较轻地则徒步搀扶前行。道路两旁堆垒着被遗弃的人畜尸体,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引来秃鹫在头顶盘旋嘶鸣,雨水混杂着鲜血纵横四流,染红了山野大地。
  车夫大力甩着鞭子,愤怒地抽打着疲惫的牲畜,马蹄打着滑拉断了缰绳,车内的伤兵轰然滚到了泥泞的地上,露出了满肚的肠子。见此情形兰吟忙将脸埋在乌仁图娅背后,身子忍不住轻轻颤抖,在这阳光普照之下,到处充斥着混乱和惊恐,张惶和混乱,仿佛是座人间的恶鼻炼狱,集敛了世上所有残忍和严酷。
  来到军寨外,时可听到闷雷般的爆炸声,如黑云般的浓烟滚滚而升,完全遮掩住了碧空娇阳。兰吟赫然看到莎林娜与数名妇女正站在寨门外,目光紧盯着往来出入的土扈兵士,但凡见到赤足或破履者便从箩筐内取出崭新的布鞋,走上前亲自躬身替他们换上,动作轻巧柔和,唯恐触碰到脚上摩砺起的水泡。纵是满面风尘,形容憔悴,却也难以掩盖妇女们如慈母般的祥和,许多士兵望着蹲在脚下的女子,麻木的脸上流露出感动之情,随即又在炮火的轰鸣中收敛起了这份短暂的脆弱。
  兰吟终于明白莎林娜为何总是马不停蹄地在纳鞋底,原来每一针每一线皆是为了眼前这些为国浴血奋战的土扈男儿,人性的真善和美丽在她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相较之下自己显得如此渺小和单薄。教父说得不错,战争的血腥和残忍若非亲身经历是无法体会到的,沿途触目惊心的景象显然超出了自己所能承受的极限。如若让伤亡继续,即便保全了自己,试问她的良心何安?面对这万千亏欠,试问她该如何补偿?
  诺敏满身狼狈地自王帐内走出来,冲眼便见兰吟孤零零地站在场中,眺望着远方没入硝烟的黑影,心下倒毫无感意外地上前招呼。
  兰吟颔首默应,又带着丝恐惧而迟疑地问道:“他——他的伤势?”
  “箭上淬了剧毒,至今仍昏迷不醒。”诺敏顿了顿,指着衣衫上的污迹道:“我已熬好了解药,但无论用任何法子都喂不下去,适才好不容易强灌入腹中,才放下碗又都吐了出来。”
  “毒药易解,心病难医。”兰吟甚是沧凉地苦笑,随后道:“烦你再去煎碗药来,我自有法子能让他服下。”
  诺敏点头,想了想又讪讪地问道:“穆黛可好?我已三日未曾写信报平安了,她可曾有提及我?”
  “不曾。”兰吟据实而答道:“穆姐姐虽暂居于宫中,却好幽静无哗,可谓是足不出户,我虽时有登门探访,但彼此言谈间的确未曾提及你。”
  掩饰不住浓郁的失望之色,诺敏沉下脸蹬着脚离去,瞧他赌气的模样兰吟甚觉可亲,忍不住唤道:“等等!我劝你还是改掉这臭脾气,否则待日后穆姐姐将心思全然放到了旁人身上,越发不愿理睬你了。”
  “谁?”诺敏猛转过身,眼中闪烁着嗜血的猩红怒问道:“她的心里惦记上了哪个男人?”
  “是男是女尚不清楚。”兰吟浅笑道:“只知他是和硕特王族的后人,父母皆是汗国中一等的俊才美人,想必将来定然也容颜俊丽,性情诚善。”
  诺敏吃惊地合不拢嘴,好半晌方咽着口水问道:“你是说穆黛——她有身孕了?”再次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兴奋地高举起双臂,仰天畅笑道:“我要做父亲了!我要做父亲了!和硕特后继有人,天不亡我,天不亡土扈!”
  “是啊,你要做父亲了。”兰吟目光温和,神情忧郁地望着他喃喃道:“所以你需得好好活下去,决计不能出任何意外——决计不能!”
  战场上死伤无数,硝烟弥漫,血流成河,乌力罕所熟识的诸多发小兄弟皆在其列,此刻他心中积郁,头昏脑胀,往常坚强有力的臂膀已使不出劲来握剑。坐骑被炮火轰飞了条腿,黏腻的猩稠不住从伤口涌出,它孤独地躺在自己脚下痛苦嘶鸣,泪水则从菱钻般美丽的眼中慢慢滴落。乌力罕俯身摸过爱驹已被鲜血所污的鬃毛,随后便毫不留情地将剑刃插入了它的颈项内,自己则在声凄厉的长鸣中伤感地闭上了眼。
  炮声震动着气流轮番响起,克里木人亡命般地在进攻,他自地上站起慢慢爬上高丘,眺望这片被战火所淹覆的草原。红日已从黑云后钻了出来,金色的晨晖铺洒向大地,逐渐趋散的水雾中但见山河晶莹,霞彩缤纷,如此美好的景象却被滚滚浓烟,遍地白骨所破坏。看着一处处受炮弹创痍的土地,听到一声声痛苦的呻吟哀嚎,他体内愤怒的火焰也愈烧愈旺,不禁打起精神再次激励起盎然斗志。
  肢体横纵,鲜血冉飞,手中的青锋剑已被染成了猩紫,满身负伤的男子冷笑着面对不断涌上丘地的敌兵,眼中流露出轻蔑不屑之情。他知道今次定会命丧此地,心中却无半分惧怕之意,反倒潜存着份对死亡的奢盼和兴奋,自己早在五年前便该这般为国捐躯,马革裹尸了。只是当克力木人踩踏着他的尸体冲过这最后的防线,土扈该怎么办?高云该怎么办?娅娅又该怎么办?思及此乌力罕忍不住热泪迎眶,紧咬着牙关再次颤巍巍地站起身,提剑跌跌撞撞地迎向包围上来的克里木士兵。
  剧烈的疼痛充斥着周身,他垂眼看着插入胸腹的数柄尖茅,嘴角无力地挤出抹森酷的笑意,挥手间又削下了个敌兵的头颅,随即在克里木人的怒吼声中自己被高高挑起,他的视野顿然模糊,只知凌空的双腿逐渐发软,最后仰面朝天倒在了地上。
  四周寂静无声,乌力罕感觉有股夹杂着绿草芬芳的清香窜入鼻内,逐渐驱散了体内的痛苦。阳光照在脸上暖意融融,他茫然地伸出双手想拢聚这份温暖,却发现已无力再抬起臂膀。
  听,是谁在自己耳旁哭泣?在这敌兵环伺的战场中,又是谁在抚摸自己的脸颊?
  乌力罕心中陡然明了,努力睁大眼极力想看清楚面前的人,却终还是无奈地慢慢耷拉下了脑袋——
  克里木士兵们望着地上髻发散乱的女子,她怀抱中的土扈将领身上插满了长茅,鲜血在冰冷的茅锋慢慢滴落,如同杜鹃春啼所洒下的点点猩红。一名士兵欲举刀上前,却被身旁的青年军官拦下,乌仁图娅抬眼看到那名军官挥手示意让自己离去,禁不住摇首凄然而笑。她旁若无人地整理着乌力罕的仪容,仔细擦去那清矍俊容上的血污,颤抖的指尖微抚过沉闭的眼睑,最后俯身轻吻住了那正逐渐失去温度的嘴唇。
  当乌仁图娅再次抬起脸时,细密的冷汗已沁满了光洁的额头,因疼痛而纠结的眉目略显扭曲,但她双眸中散发出的决绝却令周遭的克里木士兵无不动容,纷纷放下了手中的兵刃。
  “无论我如何弥补都不能再获得你的信任了,是吗?”
  “是的,也许直到你死的那刻才会相信吧!”
  坚硬的铁茅穿透了两人的身体,彼此的血肉融会交集在一处,乌仁图娅泪眼朦胧地望着面前已生息全无的男子,低喃道:“我相信你,其实我一直都相信的——”
  我相信,相信你绝不是个临阵脱逃的懦夫,相信你是位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即便造化弄人将你我分离,即便宫禁森严将你我阻隔,即便误会不断将你我重伤,但相信你所说的每一句话,相信你所做的每一件事,早已成为了我人生的教条,这份信任深刻地嵌入了骨髓中从不曾抹去。
  我相信,相信你从不惧怕死亡,敌人的刀剑不过是通往英雄之路上的荆棘,你定然能从容不迫地披荆斩棘,敌人的鲜血不过是奈何桥下的血池水,你定然能游刃有余地激流而上。
  只是此刻我想求你,求你在三石前稍等片刻,莫要着急喝了那碗孟婆汤,因为我已紧随而来,希望这次你我可以携手共渡奈何桥。
  彼此的长发交缠缭绕,彼此的鲜血汇集成花,彼此的肌骨相连一处,乌仁图娅攥着乌力罕僵冷的手,感到从所未有的安定和温暖,她的目光逐渐望向远方燃起的烽烟,带着痛心和遗憾永远地阖上了双眼。
  兰吟坐在青貂裘毯前,仔细端量着毯褥上昏迷不醒的男子,良久方伸手贴上对方的脸颊,叹息着道:“所谓缘分,如云起云落,随风东西,可遇不可求。咱们的缘分是数年前你施暴强求得来的,故而道途坎坷,异常艰辛。原本以为苦尽甘来,终能相伴到老,不想战祸突起,生灵涂炭。我知道你累了,累得不愿醒来再对面这些残酷血腥的现实,若真如此你便睡吧,相信无人会来多加指责。”说至此自己俯身窝在达什汗怀中,倾听着他胸膛内微弱的心跳道:“睡吧,想睡多久便多久,只是别忘了要醒来。汗国的百姓还在孽天苦海中挣扎,你可是他们唯一的希望,若连你也放弃,那么土扈便真得会在这场战火中灭亡。”
  帐外响起哀哀狼啸,喧嚣的人声中夹杂着哭语,兰吟直起背脊倾听了会儿道:“想来又是批阵亡的将士被运送回了营地。知道过去我为何如此厌憎土扈吗?是因为你,因为你来自土扈。因为你来自这片与大清远隔万里的土地,来自这个贫瘠弱小的汗国,你贸然闯入了我的生命,却在搅乱满池涟猗后又抽身回到了这里,所以当在江南观潮时,我便想着滚滚洪水能冲走土扈所有的牲畜,当在伊犁纳凉时,我便想着炎炎毒日能旱死土扈所有的庄稼。我恨你,总是诅咒这片土地能够没落衰败,希望借此来打击你的野心和抱负。”
  裘毯上的男子依然清冷无情地躺着,旁边托盘中的煎药渐渐冷却,兰吟垂首吻着他额头的伤痕继续道:“你是如此挚爱着土扈,将所有的心血和精力都倾注在了这片国域里,她也未曾负你,而今正以数倍的代价在反哺你的恩惠。儿女不能容忍自己的母亲被蹂躏糟蹋,君主不能允许自己的国家被侵略颠覆,你是个如此坚忍执着之人,怎会被眼前的挫折所击溃?人生在世,历经繁华,最后求得不过是个问心无愧,你若沉湎于悲痛中不能自拔,反倒对不起正在前方浴血奋战的将士们。”
  炮弹似乎落在了军寨附近,巨大的冲击震得王帐不住摇晃,蓬顶的尘埃纷扬洒落下来,兰吟面不改色地端起药碗,轻抿了口送入达什汗嘴内。浓黑的药汁顺着干裂的唇慢慢溢了出来,她放下碗拿着绢帕抹拭干净,红着眼哽咽道:“你不能这般待我,不能用沉默来惩罚我的任性,用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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