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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海中的画面永恒地定格在了那个天真烂漫的时季,她不顾姐姐的拉扯对着香衣鬓影簇拥中的黄衣人,调皮地大喊道:“姐夫——”
四周顿寂,只见汗王从人群中分道而出,脸上翡绿的眼眸蕴含着笑意道:“再唤一声?”
姐姐羞怯地跑开了,留下自己傻愣愣地昂首望着面前丰神俊朗的英姿少年,喃喃痴语道:“姐夫——”
桑涞失去了孩子,寝食难安,于是达什汗不在独宿兰园,开始与其同房而眠。他亲手喂自己服下滋补的汤药,亲自为自己添衣捻被,有时甚至还睁眼看护到天明,这般的荣宠加之德德玛之死引起了宫廷内外的议论和揣测。
谁又知愈是风头疾劲,桑涞愈有如履薄冰之感,夜半醒来只见陛下独坐床头,神情凄苦地盯着她的腹部,眼角则残留着斑斑泪迹。他的痛苦因何而起,他缘何黯然神伤,究竟他的眼中看到的是谁?自己惶恐不可终日,与此同时梦中霍日迄面流血泪的模样也逐渐模糊,最终他的身影消失在了黑雾中——
次年初春,桑涞陪同汗王共赴克里木参加新王的登基庆典,一路上陛下情绪时有波动,焦躁中似乎又带着某种莫名的期盼。来到克里木境内,与俄国使团的车队狭路相逢后,达什汗在车内越发显得坐立不安,当人群发出恐惧的惊呼声时,桑涞便眼睁睁地看着他飞身跃出王撵,向那失控的马车追去。
达什汗救了车内的女子,然而当其回来时却无丝毫喜悦之情,目光中反带着彻骨的冰冷,那股寒意扎得人浑身生痛。自己忍不住上前询问了两句,他却反问道:“桑涞,你果真是喜欢上孤王了吧?”
“桑涞,你忘了霍日迄吗?”
“桑涞,你喜欢孤王吗?”
达什汗总是反复地问着同样的问题,而桑涞也总是用沉默以对,凭着女人敏锐的直觉,她隐约知道些问题背后的玄机,所以绝口不敢回应。
即便桑涞如此竭力地在躲避真相,但克里木之行注定成为了她命运的转折点。或许是由于长期的压抑,亦或是出于强烈的嫉妒,自己在盛宴之上出言挑衅了那名女子,却不料反落得被人当众羞辱的下场,当孤立无援地被遗留在殿堂之上,当必须忍泪承受着诸多鄙夷的目光时,她方才发觉自身的可悲和可笑。
桑涞已猜到了对方的身份,反倒越发忿忿不平,那女子虽说容貌清丽,机智敏捷,但毕竟不及她年轻娇艳,更堪怀有俄人孽种,可谓是不贞不洁不忠不义之人。自己纵然有诸多不济,但远要比对方好上数倍,缘何陛下却总是对其朝思暮想,终日郁郁寡欢呢?
夜晚当桑涞满怀柔情的踏入房内,希望自己精心打理过的妆容能够博君欢娱,不料想却听得醉卧在床的达什汗口中呼唤道:“兰儿——兰儿——”
她顿时感觉如当头泼了盆凉水般浑身发颤,如若初时的绮念皆是出于自己的一厢情愿,那么随之接踵而来的幸运究竟是场黄粱美梦还是个阴谋陷阱呢?
次日,桑涞鼓足勇气地去寻找那个女人理论,寄望能在其面前够扬眉吐气,找回被折辱的尊严,岂料对方在雷厉风行地训斥了番自己后,还毫不犹豫地将她推下了石阶。
当桑涞惊惧地躲在君王怀中陈述着事情的来龙去脉,达什汗的脸上并没有出现所预期的那般痛惜和愤怒神色,他只是再次平静地问道:“你可有喜欢上孤王?”
自己决意一搏,便满怀柔情地依偎在对方胸前道:“陛下待我情深意重,体恤有加,桑涞无以为报,只求余生能相伴左右,白头偕老。”
一句‘白头偕老’最终粉碎了如梦繁华,从此桑涞再也无法从达什汗眼中看到丝毫怜悯之意,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厌憎。回到土扈后,宫苑中再也不曾有君王留驻的身影,而梦里也无人会再倾听自己的衷诉,她只能躺在冰冷的床榻上,一遍又一遍数着房梁睁眼待到天明。
宫廷里虽锦衣玉食,但孤独和寂寞便似两把厉刃插在桑涞的心头,每日只是深入那么一分,慢慢地凌迟折磨着她。终于有一日,自己再也无法忍受这般的煎熬,冲破侍卫的阻拦来到汗王的面前哭诉乞怜,请求以死解脱。
达什汗思索片刻后,终将那张带血的桃花笺重新还于了她,并神情冷凝地道:“孤王说过青梅竹马,少年夫妻,世间莫过于此情最重。心之所诚,汝不及吾妻,情之所忠,汝愧于外子。”
桑涞怀揣着厚厚的银票漏夜离开了宫廷,当来到王城外的霞山角下,突然发了疯似地冲向蜿蜒的山路,终于当满身狼狈地来到山顶,望着正从东方升起的冉冉红日,她不禁掩面悲泣。往昔也是在这座霞山之颠,沐浴在晨曦中的霍日迄曾动情地对自己道:“因最初而最美,因最纯而最好。”
是啊,自己怎会忘记了如此简单的道理,甚至还奢望着欲要取代他人心中最美好的记忆。桑涞颤微微地摊开紧攥在掌心的桃花笺,手指一遍遍轻抚着纸面上的字迹,当指尖触及那块血渍时禁不住潸然泪下。想当初霍日迄是怀着何等恋恋不舍地心情辞世离去的,而自己又是何等凉薄地辜负了他的一往情深,更是何等残忍地对待了两人的血脉骨肉!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俯视着山下的广阔疆域,桑涞已知人世再也无其容身之地,她迎风扑向朝阳,只希望将自己的骨血溶入青山绿水中,用自己的悔恨之泪浇灌碧茵野花。希望若干年后,那转生人世的绯衣少年,有缘路过这片荒野之地,能够在花语间再次聆听一遍他前世所作的《忆桑》,此愿足矣。
“望及户门,有女如云。心之往矣,於我桑涞。
有美同行,舜华洵丽。心之忠矣,於我桑涞。
风雨萧条,白露未已。心之忧矣,於我桑涞。
命不朝夕,寿考难忘。心之忆矣,於我桑涞。”
渥巴锡
四月伏中,阴晴不定,天际片云,少时致雨。巴根刚从膳房调查案件回来,迎头便赶上这阵疾雨,忙不迭地寻了处石洞躲避,碰巧遇到诺敏也正在洞中,两人相视而笑,暂且无语。
巴根见他抬手欲要擦拭脸上的水渍,但随即又放下作罢,便知那身石青花绫长衫必是出于穆黛之手,本想着调侃对方时上方的亭落内传来女子的笑声。两名宫女先是嘻嘻哈哈地说笑了阵,随即便听其中嗓子较清脆者道:“我哥哥在宫门哨位处当差,前日又得了些好处,让人捎了块料子进来,你帮我裁身衣裳,可好?”
“你哥那里可真是个肥差,三番两头能讨到赏。”另一名听来嗓音尖锐者道:“可怜咱们窝在宫里,月俸本就少得可怜,还得挪出些来巴结上司。如今宫里没了主子管事,那些嬷嬷们仰仗自己资历老,一个个都神气活现的,恨不得让底下的人将她们当太妃供起来!”
“可不是!”脆嗓子的附和道:“其实我哥赚得也是辛苦钱,守宫门日晒雨淋的,三九伏暑天也不敢挪挪脚,只是最近有位主子时常私自出入宫门,方才有了多余的进帐。”
“别唬我!”尖嗓子道:“咱们宫里通过才几位主子,除去未成年的,没病的便只剩下那一位了!人家也算是可怜的,陛下没病时尚不待见,如今更是清苦,你这话若是传出去,岂不是要毁了她的清白!”
“我有胆凭空捏造吗?”脆嗓子啐道:“别看平日里装得可怜,私底下谁知是何面目?适才我去她宫里送点心,亲眼目睹其坐在院子里绣香囊,脸上还挂着笑,甜得如浸在蜜罐里似得,难道还不是在想男人?”
尖嗓子接话道:“我说这些王妃娘娘们,有锦衣玉食奉养,有丫鬟奴才服侍,偏生还一个个地朝三暮四,不守妇道,真是白白糟蹋了福气!”
“我可是听出你话里的破绽了!一个个?宫里没有其她妃子了啊?难不成——”脆嗓子惊唣道:“难不成你说得是玉麟王府的那位?”
“天神菩萨!你小声些,莫非不要命了!”尖嗓子似起身查看了番后,方才轻语道:“我姨娘不是给吉玉公主做了保姆吗?听她说这一月来,王妃常乘王爷在宫中处理朝务之际独自出府,且行踪诡异,还特别嘱咐下人们不准向王爷提及此事。”
“夭寿啊!白白辜负了王爷的情义,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脆嗓子忿忿不平道:“难为天下的女人都嫉恨得想活吞了她,却未料竟是个如此轻贱之人!”
“你说——”尖嗓子叹道:“王爷已是万里挑一的俊才,然而此人竟能令得王妃出墙,那该是个何等丰神隽朗、风流不羁的人物啊!”
巴根听至此本有了计较,待看到身旁的诺敏已气得面色发青,浑身颤抖,正暗叹不妙便见他冲出了石洞,亭上的两人也发现了异状,吓得各自逃散。
眼见着两名宫女跑远,巴根并未打算去追究,宫中人口嘈杂,多有以讹传讹,不过空穴来风,必然有因。适才他在调查膳房燕窝遗失之事,发觉茜红竟然牵扯其中,加之其近日行踪难觅,言词闪避,时常还会顾自发笑,自己难免也窦生疑虑。不过茜红、穆黛以及阿茹娜皆是品性高尚的女子,究竟是何人能让她们一个个举止失常,有心隐瞒维护呢?
雨势渐止,宫阙之上悬挂起七彩虹桥,翦翦清风夹带着柳絮轻舞,庭苑中静无人声,满耳只闻雀鸣,此刻巴根心中涌出了个奇怪的念头:流言中那名丰神隽朗、风流不羁的人物究竟长得是何模样呢?
次日,宫中几名管事正陪着总管在库房盘点,突见玉麟王面色不善地踢门进来,诸人立马缩着脖子做鸟雀之散,唯恐慢一步便被这位太岁逮住作贱。巴根冷眼瞅着诺敏坐在桌案前,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少不得上前问道:“你不会傻得真跑去质问穆黛了吧?”
诺敏抬起脸,没好气地翻着白眼。巴根这才发觉他额头有几处鸽子蛋大小的淤青,不禁笑道:“我说怎么大清早便生气,原来是走路磕着了啊!”
“这像是磕得吗?”诺敏如炸了锅似得跳起来吼道:“是被人打得——打得——”
“土扈境内竟还有人敢向你出手,莫非真是吃了豹子胆?”巴根打量着他气急败坏的模样,揣测道:“别让我猜中了,你挨了打却也没还手,是吧?”
诺敏先是嘴角抽搐,牙关咬得咯咯作响,随后又泄气地瘫坐回椅子,无力地点着头。
“除了穆黛,竟还有人能降伏住你这混世魔王!”巴根丢下手中的帐册,颇为兴奋地拍着他的背道:“走,带我去见识见识对方!”
“想见他倒也不难,你会九宫推算吗?”诺敏拍开他的手,自怀里摸出张纸道:“我可是算了一夜,都没能排出来啊!”
巴根见纸面上画着个大方格,方格中又用横竖线分成了九个大小相等的小方格,思索片刻后他拿笔在格子内填上了数字。诺敏见状险些从椅中摔下来,待抢过纸仔细地计算了番后,无比崇拜地仰望对方道:“你果真会九宫推算?”
“不会。”巴根皱起浓眉,沉重地说道:“不过陛下与兰妃皆偏好此术,时常用来游戏比试,适才之题乃是入门之学,最是肤浅简单,故而我还有所映象。”
诺敏恍然了悟,满心欢愉地将纸折好收入怀内,正迈步预备离开时却被拎住了后襟。
“说清楚了再走!”巴根拽着他道:“这九宫推算不是一般人能懂的,谁给你的题纸?”
“没……没有啊……”诺敏扭过头,结结巴巴地道:“我……我随便算着玩……罢了!”
巴根冷哼了声,并无松手之意。诺敏见情形不妙,高呼了声后趁其不备夺门而出,边跑边喊道:“我真得不能说,待到来日你自然会明白的!”
过了两日,诺敏鬼鬼祟祟地摸入书房,翻箱倒柜地寻东西,捣鼓了半日终累得倒坐在地,自言自语道:“怎生找不到呢?难道发病时都被撕毁了不成?”
“找什么?”
“书。”
“做什么?”
“研究九宫推算!”诺敏说至此恍然惊醒,慢慢回首扯出僵硬的笑容道:“表哥——”
达什汗依然是黑衣孝带,满面肃寒,他自书架中取出本黑皮方册,丢给了对方。
诺敏翻开一看,果然是演算之书,满心欢喜地站起来道:“正是——正是——”原本自己拿了书便该离开,但转眼看到那孤坐于房中的身影时又改变了主意,他上前掏出一物摆于桌上道:“既然闲着也是闲着,何不藉此消磨时光。”
房门打开又关,自窗□入的光束照亮了案上的纸鹤,许久之后干枯的手指缓缓伸向桌面——
穆黛午觉醒来,仍感头疼目胀,四肢火热,只得继续躺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