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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祯,出来。”康熙皱着眉头,低声喝道。
胤祯低着头,抱着一瞬间的勇气,向前大大跨出一步,继而高昂着脑袋,高声回答:“胤祯在。”
“怎么又埋的果酒?朕不是说过不能吗?记性都长哪儿去了?!”
胤祯脆生生地认错,眼珠子却紧紧盯着地上已被开封的小酒坛,嘴抿地越发紧了。
胤裪快速上前一步,挡住胤祯视线,暗地里用力掐了胤祯一手。
三人对视许久,默不作声。
蓦地,一阵清朗的笑声陡然响起,打破这静谧的僵局。
康熙扬眉而笑,对内侍朗声道:“把朕的花雕酒拿上来。”
“这可是十五年陈酿花雕酒,”康熙接过酒坛,轻拍一二,眸子带笑,化去了长年积累帝王傲骨,仅仅像个寻常父亲那般,亲自为酒坛涂上朱红,放进木盒,再撸起袖子,撩着袍子,继而弯腰,将酒坛抱入坑里,埋之以花泥,待全部妥帖了,才接着道:“十五年陈酿,与你八哥同岁,埋在这儿才叫应景。”
“可别急急地挖出来,”重重敲了胤祯脑袋一下,康熙沉声道:“十八年状元红,不到你八哥十八岁,谁也不准动!”
胤祯胤裪见惯帝王姿态,对如此皇阿玛只余惊愕,一时竟不知该做何反应。
康熙草草擦净双手,起身离去,却又倏地停下脚步,转身折回,扫过胤裪胤祯笑意满溢瞬间僵硬的脸庞,伸出双手,一人赏了一颗爆栗子。
“一个捣蛋,一个逃学,真以为朕不知道吗?”
胤裪胤祯,一高一矮,站成一排,站得笔直,脸蛋一个比一个苦。
“今日尔等走运。”康熙稍一走近,轻声道:“朕没有看见你们,你们也没有看见朕,各玩各的,谁也不碍着谁。”
胤裪胤祯瞠目结舌。
“嗯?”沙哑拖长了的尾音,意味深长。
胤裪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连忙拽着胤祯,使劲儿点头:“儿子懂了。”
康熙终是转身而去,带着洋洋溢溢的笑意,轻声长吟,似醉非醉:“太子是,胤禩是,你们也是……都是朕的儿子……”
兀的,又想起了胤禩离去前的话语,康熙笑容一僵,顿时酸涩了起来。
“海潮冲入沿海地百余里,你又偏偏命他前往受灾重地松江府……我若不去,难道眼睁睁看他死在外面吗?”
黯然垂眸,康熙苦笑,长吁,无声……
手心手背,都是肉,都疼,都怨,走不近,痛得紧。
作者有话要说:ps:在太子与八八关系紧张之际,康熙命太子前往即将遭遇重灾的松江府,八八所能做的只有两件——
其一:同行相助。其二:眼见其死。
是康熙在逼胤禩做出选择。
太子入灾区得民心,太八之间关系的迅速缓和,都是康熙在幕后主导。
ps:康熙三十五年六月初一的风暴潮灾,几乎淹没了今日的苏州与上海,十余万人死,乃是历史记载以来,死者最多的一次潮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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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但愿君霁威
伏暑过后,天气渐凉,薄衫不抵寒。
书房校场,是小皇子们生活的全部,胤裪纵使年幼,却也知道一二。皇城之中,年长皇子们日渐忙碌起来,为权、为名、为利、为那一份对皇父的企望,崭露头角。
胤裪故作不觉,只是伴着那始终窝在四所里浑然无知的胤祯,在埋入花雕酒的泥土里插上一枝兰花,怀着一份不足为外人道的喜悦,盼着兰枝,生根、发芽。
皇太子皇八子回京之时,已是玄月三孟秋。
胤裪兴奋地唤来随侍仔细着袍,捣鼓了许久,方要踏出门扉,却是另一人由屋外而来。
一袭杏黄色蟒袍,金织缎镶,却是些许凌乱、风尘仆仆。来人蹙着眉,带着平薄的疲态,轻叹一声,跨入门内。
压下心头诧异,胤裪立即打千请安:“胤裪给太子殿下请安。”
双手附于身后,胤礽凝视胤裪,兀自来回踱步。胤裪哑然,左思右想不得其所,直到被盯得冷汗直冒。
胤礽依旧无言,眉峰却是陡然一挑。
“二哥,”悠扬的低吟,含着无奈与笑意,娓娓而来:“你吓着他了。”
脚步顿住,胤礽额间渐紧,蓦地转身,终是长袖一甩,大步离去,徒留下满是戏谑的胤禩笑得放肆。
“八哥?”
胤禩笑意不敛,看向一头雾水的胤裪,双手伸去好好揉弄了一番,才缓缓开口:“十二弟,你当初求过二哥什么?现在倒是忘得干净了?”
胤裪摇晃着小脑袋,越发茫然起来。
扑哧而笑,胤禩不由摇头:“亏他一回京便巴巴地跑来听你奉承,不想,你这个弟弟却是个没良心的。”
胤裪睁大明润的眸子,揪着胤禩的袖子,恬着脸再唤一声:“八哥……”
“十一月十六,皇阿玛巡幸畿甸,十二弟可准备好了?”
长久的愣怔,胤裪才回过神来,一抹红霞倏地浮上脸颊,胤裪狠狠跺了两脚才平静下来,颤抖着掐着指头小心地算着:“还有六十一日……六十一日……”
骤然抬起头,胤裪皱着一整张小脸,认真问道:“八哥不骗人?”
胤禩忍俊不禁,良久,才郑重道:“八哥不骗人。”
“那二哥……”胤裪欲言又止。
“强制移民、亲加查赈、派人速堵海塘冲缺、清查炮台烽寨营房,为了做到最好,为了提前巡幸时日,二哥尽力了……赢了,也彻底输了,输给了自己的父亲。”
“皇阿玛?”
“原以为无所畏惧,却是皇父运筹帷幄暗中相助。得到了很多,懂得了更多,却也伤了那份骄傲……”胤禩顿住,悄然一笑:“不是坏事。”
胤裪不说话,悄悄地凑近胤禩,轻轻地蹭了蹭。
八哥的体温,一如既往,暖极。
八哥总是如此,自己的事从不提起。自松江府归来,无论愿或不愿,爱新觉罗?胤禩这个名字,已经牢牢地与太子绑在一起,被刻上太子党人的烙印。朝堂宫廷,权力纷争,非胜则败,再不可置身事外。
胤裪微微抬头。
颀长的身影,印下一片阴影,八哥站在那里,像一堵结实的墙,阻挡风雨、遮天蔽日。
……
潮灾之下,朝廷致力修塘赈济安抚民心,畿甸之巡幸亦因此一切从简,但这都不是胤裪所关心的。
一遍又一遍地整理行囊,甚至连小十三的功课也不再关心,胤裪仅仅安静地坐在瓜棱绣墩上,掰着手指细数巡幸日子,而后,捂着嘴,暗自偷乐。
胤裪此生第一次出京,正在仲冬最寒时。雪后初霁,北风徐来,冰凉彻骨,却荡涤了所有尘埃,茫茫苍穹空灵异常。
百姓、民房、商铺,胤裪见所未见,从舆轿内探出小脑袋,胤裪睁大双眼无比认真地看着,直到脸颊耳朵冻得麻木,才回到舆轿,抱着手炉用力将脸蛋搓揉暖和了,又再次掀开轿帘,无顾内侍劝诫。
胤裪看的开。
一生本就短暂,一个人来到人世,一个人离开人世。哪怕无比牵挂,去得匆匆。
秀丽山河不知能看到几许,那就不去想也不去念,先把这片生己养己的水土看遍,看得痛快。
巡幸队伍越八达岭,径怀来卫,走雕鹗沟,不日至赤城县,驻跸汤泉行宫。
汤山神秀,泉水龙灵。胤裪一直都知道,山坡之巅,缭以周垣,构行宫数椽,却只有亲身而至才真正感受到,白水飞虹,仿佛能包容天地间所有寒凉。
胤裪厚着脸皮求见康熙,得了应允后便急切地赶至平泉,宽衣澡身,继而围衣入汤池。
白玉方池,纹石为质,金玉镂成,胤裪坐在池边小心地将脚丫探入汤池,暖意自下窜入,恍然若春。胤裪起了玩心,荡起脚丫扑腾数下,看汤水四溅,雾气氤氲,继而,捂着嘴兀自欢乐。
想起了谙达总是皱着眉头左劝右诫的脸庞,胤裪眼珠子转了又转,倏地挺直腰背,朗声唤着谙达,手上却悄悄拿起玉盆,盛满整盆汤水。
脚步声渐近,胤裪猛地转身,将玉盆之水尽数泼向来人。
水汽朦胧,胤裪对着身前模糊的身影,双手叉腰,脑袋一扬,脆生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来伺候爷!”
串串水珠如珍珠般沿额际接连跌落,砸在白玉方池之上,声声清越。
胤裪愕然于对方的无动于衷,正想走上前去,却是朗朗一声猝然响起。
“十二弟,”那人一顿,沉吟须臾,才幽幽开口:“说说看,孤要怎么伺候你才好?”
骤然一颤,胤裪僵硬地伸出手,紧紧拎起浴巾,脑袋一扭,闷头转身就跑。
……
胤禩到达平泉之时,胤礽胤裪已入池沐汤,一大一小两个背影并排而列,相依而浴。
哑然失笑,胤禩大步走去。
胤裪回首,见是胤禩微微一抖,良久才裹紧了浴巾,一骨碌地走出汤池,颤巍巍走到胤禩身前。
狭长的双眼稍许眯起,胤礽左手托腮,扫过胤禩,再看胤裪,意味深长地弯起薄唇。
胤禩挑起眉角,摇着脑袋,笑看胤裪:“十二弟,又怎么得罪你二哥了?”
“八哥……”胤裪眼泪汪汪地盯着胤禩,蓦地瘪起嘴,弯□子捣鼓片刻,继而捧起玉盆,结结巴巴颤声道:“弟弟……失……失……失礼了……”
“哗……”
胤禩伸出一只手,轻触额际,指尖湿热……满身俱是汤水。
火急火燎地扔去玉盆,胤裪小心地瞅着胤禩,只见其垂眉含笑,顿时寒毛丛立,再见胤礽,仍旧是那张扬恣意的戏谑,胤裪苦着脸抱着脑袋,进也不是,退更不行。
胤禩活动腕骨、轻叩指节,遥望胤礽蓦然一笑,起步施施走至池边。
“这儿又是怎么了?”
浑厚低沉的长吟悠然响起,胤裪一惊,汤泉六泉,且不说二哥八哥,皇阿玛怎么也来了平泉?
耳边水声淙淙,胤裪睁大双眼,只见八哥拾起玉盆,盛满整盆汤水转向康熙。
“皇阿玛,”胤禩手指翻转,单手指向汤池说,笑道:“礼记有云,‘儒有澡身而浴’。沐汤当讲究九步六法,探泉之前必先爽神……以汤水淋身三遍方可。”
无顾康熙满目不解,胤禩一本正经地再次开口:“尽孝乃儿子此生所愿,务必让儿子服侍才好……”
“哗……”
面无表情地动手,面无表情地收手,汤水尽淋在康熙脸上。
整个汤池鸦雀无声。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