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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的阁楼上,只看见谷雨闪烁着的大眼睛,吓了一跳。
“谷雨,咋还没睡?”
“妈,我睡不着。”
“咋睡不着呢?睡过来吧。”
谷雨轻轻地猫着腰从“床”的左边跨过中间躺着的小雪爬到妈妈右边。
“妈,今天月英从我们家过,跟我说刘老师来家了。”
“……她来叫你上学去。”
“那我能去吗?”
“去上吧,农村的女孩也要读书的,过两天我领你去报名。”
“那,妈,我叫啥名儿呢?姓呢?”
“……明天我去你爸爸家问问,看能不能姓张。快睡吧。”
不一会儿就听见妈妈睡着了。谷雨还是来回转着身,楼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挨着堆积的口粮、化肥和红薯睡,总觉得不舒服,挤得慌。妈妈生小雪的那年,二舅结婚,妈妈就把自己的闺房让出来给二舅当了新房,从此就在这堆杂物的小阁楼上铺了个铺,成了谷雨和小雪的家。妈妈去爸爸家的时候,小雪总说阁楼上有鬼,紧紧地抱住谷雨不肯松手,楼板不停地咔嚓作响,猎猎的风也从小木窗里灌进来,每当这时,谷雨就怜惜地摸摸妹妹的脑袋,“不怕,只是闹耗子而已。”
黑暗中谷雨又看见了那没有星星的一小块天空,起了点风,梧桐树宽厚树叶的叶子摇曳起来。脑海里仿佛一群蝴蝶,匆忙地展着翅摩肩接踵地飞过,月光均匀地洒在这些粼粼的翼上,它们发出了簌簌的声音,扰人心弦。领头的那一只是美丽的鹅黄。
不知过了多久,谷雨终于揽着微笑进入了梦乡。梦里的天空很高很蓝,仿佛轻轻一挤就能拧出水来,梦里的谷雨很神气地挎着崭新的书包被爸爸妈妈领着来到学校。刘老师周围围了许许多多大人和小孩,她低下头面对谷雨,眼睛笑得弯成了美好的月牙:“谷雨,你大名叫什么呀?”“张燕!”谷雨大声回答,自豪的模样连爸妈看了都笑了起来。这是她一直想要的名字,燕子是她一直喜欢的鸟儿,每当春天,它们落满了枝头“啾啾”地叫,或展着像剪刀一样的优雅的翅膀在空中滑翔出优美的弧度。谷雨生在谷雨这一天,而这一天,燕子们从北方快乐地飞回了它们的家。
谷雨醒来,妈妈已经不见了。她爬下阁楼,外婆正在灶边做着一家人的早饭。
“外婆,妈去哪了?”
“去你爸爸家了。”
谷雨一边往灶膛里添着柴一边低声地问外婆:“我爸家能让我姓张吗?”
“姓张是早晚的事儿。你爸妈当年在乡里一起读书,回来后就怀了你,他老张家还敢不认你?!”外婆的语气很激动,可停顿了一会儿,脸上又恢复了愁容。
“怪只怪你妈肚子不争气,没生儿子又生了个小雪。人家是独子,不生儿子怎么敢娶你妈?如果娶了,计划生育抓这么紧,还不得把你爸家的房子给拆了!”
是啊,有个小伙伴的妈妈就因为生了第三胎还是女儿,乡里罚款罚得连猪都给牵走了。谷雨终于明白,她和小雪都是私生女,不在“计划”之内,只有这样才能保住爸爸家的香火。可是,万一小雪招不来弟弟,妈又生了个女儿怎么办呢?谷雨不敢往下想,赶紧往灶膛又添了一把柴。
忙碌的一天又开始了,洗菜,挑菜,给三岁的小雪洗澡,给大舅二舅家的弟弟们一个挨一个地洗澡,挑满了一大缸水,终于歇下来吃了顿午饭。可刚吃完,谷雨又被舅妈支去给地里干活的舅舅们送饭。
送完了饭,谷雨并没急着回家,而是绕到了村里的小学。教室里一排破房子,窗户上的框子已经没有了,窗台的砖也被人拆掉了不少,看上去像一个边缘参差不齐的岩洞,那是可以当门来出入的。门是一块破旧的木板,上面有久经风雨剥蚀的痕迹,有的地方还长出了霉斑。学生们都放暑假回家了,这排破房子好像寂寞了似的,门口的国旗杆也显得分外孤单。谷雨坐在一个残破的窗台上,想象自己坐在里面上课会是什么样呢?我会举手发言吗?刘老师会表扬我吗?将来我能去乡里读书吗?我能考上大学吗?烈日照下来,谷雨的影子小小的,投射到了教室里的地面上。
突然一间屋子的门开了,刘老师从里面端了个盆儿走出来,穿了另一条连衣裙,也是鹅黄的,不知怎的,她一眼就看见了谷雨。
“谷雨,你在这儿干吗呀?”
“老师,你在这儿干吗呀?”
老师咯咯地笑起来,她的眼睛像一潭湖水,笑的时候就会有水纹一圈圈荡漾。
“老师住在这儿呀!瞧瞧你,早晨洗脸没?像只小花猫。”
谷雨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走,跟老师进屋去,外边晒坏了。”谷雨从窗台上跳下来被老师牵着乖乖进了屋。这屋也小,可是不挤,比阁楼上好。老师舀了清水,让谷雨洗脸。谷雨看了她一眼,不好意思地撩起水,胡乱地抹了几把。老师又拿来香皂,谷雨默默地接过来,送到鼻子旁闻了又闻,在手中使劲地搓了搓,搓出了许多泡沫,那泡沫是很香的,涂了满脸,又把它们洗掉,多可惜。
“来,擦擦吧。”
谷雨擦好脸,老师又把她拉过来,乱七八糟的小辫拆了重新梳好。
谷雨扬起脸:“老师你真好!”老师的眼睛真的像梦里面一样弯了起来。
“马上要上学,变成大孩子了。谷雨要加油哦!”
过了许久,盘算着再不回家要挨骂了,谷雨才跟老师道别,走出很远,还留恋地回头看了几眼。
天黑了。也没见妈妈回来。谷雨吃完晚饭就倚在门边张望着。
“谷雨啊,进来吧。”
“外婆,妈怎么还不回来?”
“唉……兴许是你爸家又不同意吧。”
“怎么能又不同意啊?我得上学去。”谷雨执拗地转过头带了哭腔。
”怎么能同意啊。万一给向政府知道你爸已经有了两个女儿,救生不成儿子了。……诶,谷雨,这么晚去哪儿呀!”
外婆的声音已经被谷雨甩在了身后,她发疯似的跑出家门,沿着河岸没命地跑啊跑啊,赤着的脚踩得草丛簌簌作响,岸边的蒲公英像受惊了一样撒下许多花絮,从谷雨脸上拂过。青草馥郁的气息和露珠的清香都不能让她停下来。视线中的灯光越来越少,谷雨敏捷地爬上了一棵粗壮的楸树。
小时候,她常常不用一分钟就能爬到树杈的最高处,像快乐的燕子似的躲在树杈里,晃动着两条赤裸的小腿,眺望不远处的开满油菜花的田野和碧绿碧绿的菜园,甚至还有一条很长很长的山路,长得不知伸向什么地方。
可是今天,她什么也看不见,只是死死地盯着妈妈从爸爸村里回家必经的那座木桥,眼睛一眨不眨。多希望妈妈能生个弟弟,多希望自己能姓张,多希望能赶紧去上大学啊,若是对这星星许愿,能实现吗?天色越来越暗,星星满天地闪,就像谷雨的眼睛一样。耳边什么喧嚣也没有了,她还在等,等啊,等待……
后记
学校在大别山的学农活动,给了我认识谷雨的契机。这个住在阁楼上有着明媚的大眼睛的女孩,这个舍不得把脸上的香皂洗去的女孩,这个坐在高高的树杈上遥望远方的女孩,这个直到我离开还抱着对上学的憧憬的女孩,在我心里留下了磨灭不去的印记。让我们俩都默默地许愿吧,有朝一日再见,能喊你一声张燕。
56.铁线莲
——我那么相信你,却为什么无法相信过去?
<1>
11月并不是一年中最冷的时节。可它不像拥有圣诞节和春节的那些月份,会自内向外膨胀出微微的热度。11月原本有两个“节日”,往后只剩了比较滑稽的那个。葵色的窗帘外,胡粉色的天空和藤紫色的雾霭笼住视野范围中那小半截弄堂,静谧又梦幻。说这是一个流光溢彩的清晨也不为过。
11月11日。台历旁散着两包头孢拉定胶囊和安酚氯汀伪麻片。隔夜的铁观音贴在茶杯底。
门铃声持续了半分钟,终于让七海无奈地接受了家里没有别人的现实,戴上口罩穿过客厅去开门。手里拿着包裹的男人隐在逼仄走道的阴影中,见到女生这副古怪形象后迟疑了,几秒过去才开口问:“你认识隔壁302的人吗?”
摇摇头。
只见过一次,远远谈不上“认识”。年轻姑娘,半夜来敲门,说回家后才发现断电想借电卡,虽然她第二天准时归还重新充足钱的电卡,但妈妈十分反感她。夸张的眼影,挑染了蓝色的长发,超低的领口和超短的半裙,这些强烈刺激感官的因素反而让人忽略了她本身的样貌,记不起她究竟漂亮不漂亮,但总之,在印象中,她是那种做夜间生意的人,不想有交集。
快递送货员仍不死心:“你能不能帮她签收一下?”
再次摇摇头。这回还故意咳嗽两声,用手势示意自己喉咙哑了没办法说话。
送货员锲而不舍地指着旁边地上的巨型纸箱陈述道:“我昨天来送过一趟家里没人,今天还是没人,打电话又不接,这东西又太沉……”边说边带着歉意笑笑。
被对方憨厚的笑容感染,七海立刻和他同仇敌忾,怨起了不负责任的邻居,眼神中不由自主流露出动摇的意味。
送货员立刻乘胜追击递上快递单和中性笔,女生接过来签了自己的名字,两人把纸箱抬进屋里。比想象的更沉。接着她听见比刚才更清晰一点的声音:“快递费是二百零二块。”
哈啊?这才看清是“到付”的快递,而自己已经签收了。简直是骗子!流氓!无赖!不过这也合理地结识了为什么他宁可连续两天搬来搬去甚至哄骗邻居签单也不肯退单。七海原是决不妥协的个性,但眼下丧失了与人理论的必要条件,对方又堵在门口颇具威胁性的模样,只好乖乖从钱包里掏了四张纸币了事。转眼间整个月的饭钱消失了五分之二。替陌生人支付了高额快递费,收了个内容物不明的甚密纸箱。七海感到这是件连对错都不值得判断的荒唐事,同时也前所未有地盼望起了隔壁那不讨人喜欢的邻居尽早归来,或者更直白一点,是迫切地盼望红红绿绿的人民币尽早归来。
或许是好事。和阿虚分手之后,第一次出现了“盼望着什么”的心情。七海盯着那个因无法独自搬动而变得棘手的箱子发了一小会儿呆,摘下了口罩喝掉了妈妈留在厨房的温牛奶,回到自己房间从两种感冒药的铝板中各抠出一颗放进抽屉里。第37和第38颗。换算成日子,是第七天。七天来,假装感冒,假装嗓子哑,假装按时服药。
<2>
第一次和恋人分手时,七海感到整个人生都几乎至此终结,但到第六次,与其说是年龄增长后变得淡泊达观了,不如说得实在些,好像音乐列表被不断反复,在一曲终了后哪怕不知道下一曲叫什么名字却能很自然地跟着哼出它的调调。“习惯”这个词,有时显得挺没出息。
和阿虚分手的过程在旁人看来可能会觉得相当诡异。从九月开始七海就不断把自己的东西从两人合住的房子里搬走,从衣物、刻录机、台灯。到鞋柜、书桌……有时他也在房间里,却要辛苦地视而不见。很长一段时间,两个人每天既不交谈也不争吵,相通无术,对面无言,最后只好彻底视而不见,虽然都知道这段恋情已经走到了尽头,但却不知道该怎样分手。各自被沉重的现实压得快要窒息。所以,分手之后七海反而感到大大地送了一口气。
唯一的桌子被七海搬回了妈妈家,阿虚生日当天,两人只能坐在床上一起吃简餐,全是叫来的外卖,连个像样的蛋糕都没有。
房间里电压不稳,明灭的灯光洒落在脸上、渗过手指间、蜷进衣服褶皱里,零碎的,纷扬的,从高流向低,汇在阴影边界,变得很淡,勾勒出模糊的轮廓。相隔远远地距离。彼此的影子在中间尽责地分割明暗。
“等到了周六——唔……是后天吧?”
女生想了想纠正道:“大后天。”
“大后天,一起回高中去看看吧。以前这个时候要么在准备期中考试,要么在为了考试成绩痛心疾首,从来没注意过这个月份校园的景色,很好奇。”话说得缓慢,带着真切的语气。一瞬间,声音像风拂花海,让人恍惚起来。
没想过他会忽然说出这样的话,目光飞快地转过去,谁知正迎上实现,慌乱了。
“有那么多回忆的地方。一起回去吧。”重复一遍,好像声调更温柔一点,温暖得把什么都融化掉。
七海微微怔住,但很快僵硬的脊背重又松下去,别过头,不太自然地避开了下一秒恐怕会变的暧昧一点的眼神。因为,这是她最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