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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会想念,冬天的江南不似北边风雪连天,温度却也低下来许多,八九岁的红儿帮着洗完了衣服,冻红了双手还坚持着要写字,隔壁传来她母亲呵斥的声音,却只听见她细细地答着,“水哥说了,今天教给我的字要好好地练。”她母亲有些气急的咒骂,“水哥水哥,你一个姑娘家让他带着学起了这些,他自己还天天发梦要考上个什么功名,我看他下辈子也如不了愿………”
那时候还不懂得世事难料,她听着隔壁朗朗的读书声心生艳羡,总想着也有一日能够像水哥那样,虽然不清晓他和那陋巷里其他的人究竟有什么不一样,可是那眼神是一眼能够望进心里去似的。而其他的人,翠柳巷口的张妈,那成天疯癫着闲逛的叔……等等很多很多的人,他们只能让她看见贫病,就像渗透进骨子里去因为饥饿匮乏所衍生出的诸多恐惧,除了水哥,他们都让她惧怕。她怕自己一辈子都要活在这匮乏的世界里直至被同化,如同他们一般失掉生命中的所有光。
她以为他会是她的光的,曾经真切地这样认为,在她不谙世事的时候,看他写字念诗就觉得美好。
可是如今眼前的这个男子,因为酗酒而长时间未曾打理过自己,有凌乱的胡须和不知怎么被污水弄湿的裤脚和鞋,他说他要考上功名的,可是不过这么几年,他就潦倒到了需要她接济的份上。这样的人,让她如何能将之与太子相比。就算自己也不过万千花丛中的一株,赶上了好时节便得到赏花人的一时宠爱,待到时节一过谁又记得起那场怜惜。
“我真的还有要事,先走了。”她转身便要离去,身后的人突然拉住她的袖,“我……。我今年一定会考上,真的,红儿你相信我,不要再去陪酒了,他们都不值……”
“什么叫不值,”她甩开他还带着污渍的手,“我不想再回到那条巷子,我连名字都不愿再提你懂不懂。”她冷冷地语气带着怒意,“一个歌女最好的结果我已经得到了,不论是韩府还是太子府,它们都要你用一辈子仰视。翠柳巷的水哥,你还是珍惜衙役的差事吧,不要再惹出什么事故,起码现在樊婶还需要你,别再……”顿了一顿,“别再做那不切实际的梦了,功名,不是谁都要得起的。”
走得干脆。
明艳的红色撑伞而去,该是去了笙鼎楼吧。
第四章 风里落花谁是主(下)
阿水痴痴地愣在那里,原来她还是记得,记得他说过的,要取个功名,让她不再受冻,让她穿锦衣伴烛为他研磨。
还记得。就好。就还值得他相信些什么。
身上也有些湿了,可是他还是想去看看她,一路悄悄地尾随,如同很多次那样,只是想远远看着而已。
红袖办好了酒,手却有些抖。
她想起太子的吩咐,故作镇定地和老板做了别,心里却还是七上八下,竟然有些害怕那些酒真的送到了太子府上。
那一夜的芙蓉帐暖,李弘冀的眼睛里依旧清醒得让人害怕,他低低的声音透着阴枭,“赵匡胤不慎遗失了沁骨,不过他倒是混进了安定公府,如今只好由你借着去陪娥皇的机会,到了安定公府上,便把它放进酒里。由他设法让六弟………”这么一句话,说得轻轻巧巧却绝不可撼动,他执着她的手,缓缓地抚慰,“红袖添香,当真是一双好手,只可惜,这腕子若是……”话说到一半还是摇摇头,她懂他想起了什么,那人倾城的风情哪里是她能比得上的。
李弘冀笑得很有深意,“这事之后我便胜算在握,将来,”声音压得更低,“你贵为皇妃,再不用歌舞侍人不用看人脸色。”言外的意思红袖自是能够明白,这是事成,可安定公是皇上最宠爱的六皇子,一旦有了什么疏忽事情败露,罪责便全推到她的身上一清二白,她咬着唇却还是什么都没说,半晌笑得格外妩媚,一双凤眼流盼生情,“太子放心,此事交给红袖。”惹得身边那人满意地搂过她。
有什么大不了,红袖努力地安慰自己,伸出手去试探,雨已经渐渐停了。好歹也是入了这权贵府里的人,明争暗斗见得多了早该习惯,她幻想着如果这一次,那毒酒送的人不是李从嘉,会不会更加坦然一些,想着想着却又突然觉得这个念头更加可怕,什么时候顾及起这些来了。太子许诺的一切不都是她想要的么,而且若说恩情,也更加应该太子为先,为什么这时候有了顾虑。
为了那寥寥的几面之缘么,还是那紫檀的风骨。
她终究还是艳羡那样的人,只是清清淡淡地轮廓却逼得旁人用尽一辈子都不得企及,命运还是人世,终归亲疏有别,那得到垂怜的人就能够不动声色饮茶,得不到的人争到底也是要靠别人升天。她还是聪慧的女子,明白,却不能舍弃。
她怕了,怕死翠柳巷中的饥饿以及幽暗,怕死了和母亲和那些其他人一样,累死在不知名的夜里。十三岁的凌晨母亲那双枯死的眼睛让她冷到极致,发誓无论如何,再也不能重蹈覆辙,不管任何代价,她要锦绣的衣裳她要仰视的眼神,哪怕仅仅只是一层皮。而已。
就值得,人都是为了****,各种堂而皇之的念想,如同李弘冀想要皇位,水哥想要功名。偏偏那天水碧的人,却好像什么都不想要。
她恨这样的人,却更加在心上流连于他,李从嘉理所应当的一切,理所应当的存在。理所应当地出尘绝世不为世俗牵累。
连双腕子,都惹得太子那样的人牵念。
无数的念头此起彼伏没个定论,终于还是放弃,走出了这一步哪有回头的道理。一杯酒下肚,从此世上再无一个李从嘉。
简单不过。
就像......就像,齐王一样。
阿水唯唯诺诺地一路跟随着红袖,市集上的人捂着嘴却还是忍不住笑意。就连红袖身后的小婢女都时不时回过头瞥他,终于还是觉得好笑。倒没有听说过这位新得宠的红袖姑娘有什么前尘旧事,不过这人如此样子也的确是上不了台面,难怪佳人不顾旧情,态度决绝。
无需雨具,红袖收起伞,远远地阿水望着那红色的人儿姿态优雅地折起纸伞,抬起头来神色如常,依旧是顾盼生情的红袖,什么都没变。
只是那红色刺得他眼睛生疼,那双凤眼也不似幼时的清亮无暇。他宁愿见到那个巷子里穿着碎步拼成衣裳的红儿,
那时候,她曾经是他心里的天下无双。
只是她从不肯回首看看,
只是她本身就放低了一切姿态,宁可去仰视别人都不肯相信,每个人都曾经是天下无双。
第五章 南国正芳春
她应该回李弘冀那里去回禀办好了淸欢,可是这一路上被阿水勾起了翠柳巷的种种,一时思绪万千,扰得心里惴惴不安,便先回到韩府,红袖本是要进了自己的房歇一歇,稳定心神,却突然得知韩熙载吩咐过,今日若是回府不论几点都要唤她去书房一趟
她按照惯例以为是需要点上些特别的熏香,刚刚来到书房外却发现四下无人,侍女书童都被屏退,正站着院子中思索,只低低地听见一声带着怒意的责骂,“一个金陵城怎么可能找不到。”本要去叩门,这才觉得不妥,大人肯定是未曾想到她今日这么早就回来了,应该还有客人,只好等在原地,却蓦地见一袭黑影飘然而去,吓得一惊,很快又想起韩大人做太子太傅七年,太子手下的一干死士都是他暗中招募密训的,若说是有些他自己的耳目也不足为奇,便很快神色如常。
笑盈盈地推门进去,只见得韩熙载背影森然,不禁想起不久前的那次夜里,他也曾如是,她还不敢妄自偷听些什么,但想来总不会是什么见得光的好事情。
一时拜了一拜,垂首立在书桌一侧。
韩熙载也不转身,只是淡淡地问她,“晚些时候还要去太子府上?”
“是。”
“他最近倒是真对你上了心。我这数十人的班子唯独看上了你。”
“红袖担待不起,不过是伴宴歌舞而已。”
已经有些花白了的发丝,却依旧梳理得一丝不苟,纵情纵欲的韩大人可是满朝皆知,哪一日不是夜夜笙歌。传言中的府中蓄家妓过百,虽有些夸大但也的确是说中了大半。
还是他一早取了这样的名字,红袖添香,一双凤眼一双巧手,如今还乘势入了太子的眼,韩熙载这话若说在平日,她自不会多想什么,可是如今心里本就不安,猛地提起这事情让红袖一时更不敢多言。
倒是韩熙载突然哈哈笑着回过身拉住她的手,还似酒席上的面目,“果然当初没有看错人,红袖真是添得好香。”
太子和韩大人的事情她哪里敢多问,不过总也知道,韩熙载虽然如今官至尚书,但总算是太子一派的人,可是私下却与安定公交情不错,何况最近屡屡流露出来的端倪都表现出,他是不赞成太子用其他手段强行稳固自己储君地位的。齐王出了事情,韩熙载闭门的时间就多了起来。而显然,太子也不似往日般常来走动了。
她一颗七窍玲珑心立时便转了过来,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韩大人即然这样试探,那也就只是一种猜测,并不能确定她就真的要替太子做什么。
“红袖今日为大人燃一炉紫油迦南可好?”
“不用,皇上昨日御赐上好的紫檀香,你去取了来点上。”这话随意地说完,韩熙载就信手于藤木架上拈书来读。
红袖听见紫檀二字一愣,“是。”匆匆地去取。
出了韩熙载的书房,一路走去取香,恰好走的是那条和李从嘉擦身的花廊,白日里的景致显得分外清晰,远不似深夜里的幽暗诡魅,
那一夜,落得是什么花?天水碧的袖口一过清风扑面,带着若有似无的紫檀清香,闻之不忘。她记得她还不经意踏上飘落的朱瓣。
看看那廊下悄悄探进来的枝叶,她还是不可避免的想起那个清淡的轮廓,偏偏生得一双幽深的重瞳,仿佛是李从嘉身上人世的唯一牵绊,直直地坠着他再也逃不开,随着那紫檀的香气氤氲出的世界里只有他一个,你随时都看他风轻云淡地笑,你随时都不能触及分毫。
其实她也不解,太子究竟为何非要视他如刺。
还是要怪罪帝王家,想来想去这理由多堂皇。从来他们都不是一类人,李弘冀想要得多得可怕。
那么,李从嘉想要什么呢。
她还是取了香来,满室清香,韩熙载似是自言自语,“紫檀木,此树的根需寄托在别的树木上。所以,没有人真的什么都不需要,也没有人什么都能舍弃。只不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痴念罢了。”
红袖不知如何作答,他挥手示意她退下。
“待你晚上去太子府,替我禀告太子,老臣近日犯了旧疾,大夫说需静养几日,恕我不去府上了。”
“是。”
回了房,一方琴声音低婉,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纶,世上如侬有几人。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得自由。试问天下谁当真配得起自由二字。
她想起曾经那人也曾说要归隐山林,真的自在而去断了一阵音讯,可是碧涛万顷哪里低得过一纸诏书,
你终究还是这尘网中的人,还是这皇室未醒梦中的人啊。
红袖低叹,一双柔荑纤纤拨动,
花满渚,酒满瓯。
吟唱声缓缓顺风而去,过云窗掠花树,江南雨过苔阶无痕一片风光正好,琼楼玉宇之侧有鸽振翅盘旋,衔一缕清歌与白羽同翔,
影过无声,
飞入谁家?
与此同时,布衣的男子独立于窗边,刚过未时天色尚可,他却执过案上烛火,一探手的功夫,灰烬飘落,又一张密信。
不过三两日的光景。
那香就要燃尽了。
第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