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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楼谁与上
“今夜戌时府中设宴,安定公命我来请赵公子。”有人叩门。
赵匡胤轻轻推开,却丝毫没有让流珠进室内的意思,她也就只得立于门外,心里愤然,府内上下谁人不知她是夫人的近身侍女,诸事皆让她三分,。可是偏苑这赵公子来历成迷,绝不像安定公往日的相交旧友,只不过一介布衣,可那一双剑眉不动声色绝不屈居人下。安定公对他的态度也甚为奇怪,随意他来去,并无什么顾及,但也远不及所谓故友二字。
“安定公人在何处?”
流珠回禀,“刚刚出门去了,应该是去笙鼎楼会友。”
赵匡胤冷笑一声,示意她已无事,随即关上门。
他想去看看他。
赵匡胤突然很想去看看他平日的足迹,他想知道,那一身的江南烟雨是怎样才能熬成的风骨。
微微闭上双目,
春日金陵满城飞红。
乱世男儿热血满腔却不能一展所长,这一路的血雨腥风见惯了,手段,人心,他日夜提防,可是他遇到李从嘉。
很多的缘由,那一夜他就该杀了他。
可是见到那所谓的帝王之相的人会认真地说着人命,说着兄长,他就突然决定和李从嘉赌一赌。
赌世情,赌人心。
赌他的兄长,会不会真的杀了他。
很久很久,没有见到过这样的人。
他只是好奇,好奇而已。
那一抬腕的风华,如果默然消失,会不会也是一种遗憾呢?
赵匡胤厌恶所谓遗憾的字眼,他从不认为遗憾乃大丈夫所为。可是这一次,心底突然生出了这样的想法。
其实也是在为自己赌一把,为这乱世中的天下一赌。
还是有些麻烦的,那些黑衣人。
赵匡胤乔装一番,自嘲地对着铜镜看自己玄衣的长衫,总也算对得上公子二字,南国人冗繁的袍子套上,自己也觉得减了三分锐气。
执一把纸扇,他竟也像颇有些经纶的人。自己哈哈大笑一番出门寻那久负盛名的笙鼎楼。
他本以为这最负盛名的秦淮酒楼会和他所见过的那些一样,喧嚣奢靡乐音不绝于耳。
可是到了门口才觉得自己果真是不懂这些雅士的心思。
红木雕栏,飞檐画栋,却绝没有一丝金玉,唯一显示出些许身份的不过是那皇上亲笔御赐的匾额罢了。
竟是个清幽的地方,默然沉浸于江南山水中,得一身的温润气。
怪不得风雅的贵族子弟爱极了这地方。
赵匡胤举步迈进大门,无人招呼,半晌一位书生打扮的人从木梯上走下拱手一礼,随即展开一面折扇。
他知这是文人之间最常见的礼节,便也像模像样地展扇相待。
正在思索不知这里有何规矩,却只见那人并不说话像是早有交代过般的伸手示意他随其上楼。
他也便顺势由他引上楼去,楼里有乐音,却不并知从何处传来,窄窄一方木梯蜿蜒而上,直走到最高一层,弦音愈发清晰。
抬眼看见一扇紫檀木门,清晰地清香让赵匡胤心里一动,环顾四周才发现这顶楼只有这么一间雅室,听得里间有男子声轻轻吟唱,
“转烛飘篷一梦归,欲寻陈迹怅人非,天教心愿与身违。待月池台空逝水,萌花楼阁谩斜晖,登临不惜更沾衣。”
赵匡胤有些疑惑,回首却发现引他前来的人已经悄然而去,只剩他一人于木门外。
弦拨得极好,
那声音一遍一遍,熟悉而陌生。
终于还是抬首叩门,弦不止,里面的人轻笑。似是一种默许。
赵匡胤不管那么多,推开门,
恰是那一句,天教心愿与身违。
违字生生唱不出,
床边软席上的李从嘉正面对着门口,抬眼见来人,诧异得第一次有了惊讶分明的神色。
他是没有料到的。
一句自己的词,如鲠在喉。
“你……。”李从嘉不知怎么问才妥当,终于还是出口,“怎么是你……”
“难道你等的人还没来?”赵匡胤倒是明白了,能来这里的绝不是寻常人,李从嘉恐是与身份不便透露的重要人物有约,所以吩咐下去,若是这段时间来的人便直接引上楼来,难怪这一路都不见楼里有其他客人。
谁曾想他误打误撞地闯了进来。
“他……。”李从嘉也渐渐明白了,抬腕掀起身后的垂帘向楼外看,又转过身上下打量他,已经恢复了一贯的淡然,“赵公子难得如此清雅,今日来此听曲还是来尝淸欢?”
一旁的矮案上放着小小的青色酒壶和两只白瓷牡丹,上面还绘着殷红牡丹。赵匡胤乃是北方人,喝惯了大碗的酒,见了这个不禁有些想笑,却想到了它的价值,黄金同价的淸欢酒。哪里是其他俗物相比,当然,它也还有些特别之处…。。赵匡胤想起了什么,突然神色凝重。
见到李从嘉依旧打量着他,回过神来,换上一脸笑意,“这笙鼎楼难得来一见,虽然与我想象不同,不过,遇见安定公倒真也让我意外。”
“有什么事情不如待我归府,我还有人相约,不便……。”李从嘉不再看他,只是伸手取过一方锦帕,轻轻地擦拭那家古琴。
看得出来是尘封了一段时日的古琴,赵匡胤本不通音律,但也不由得赞叹起这琴音的与众不同。他自顾自环顾室内,又取了一杯淸欢来饮,丝毫未有退去的意思。
满意地从余光中见到那人擦拭微尘的动作有些不稳,一双重瞳愈发地深重,李从嘉的便是这样,他第一天就发现,他的眸色本就极深,面上虽然无惊可若是心中波澜那颜色就更是深终如墨。
赵匡胤突然觉得这样的他很是有意思,终于有了点尘世烟火,本就一贯放肆不拘礼节这下更加坐到李从嘉身侧,
“赵公子倒还有闲心,不知太子手下的人是否已经知晓了你的踪迹呢?”
李从嘉依旧不看他,却很明显催促他快走。
“怎么?如今还认为太子会杀我?”
他不做声。
赵匡胤继续问,“你不是相信人情,相信人命必有所值么。”
李从嘉的指尖以此抚过每一根琴弦,突然止住,很明显,那一根弦与其他颜色有显著的分别。
“是后续上的?”赵匡胤也顺势望过去。
天水碧色长衫的人只是沉默,想起了什么,终究还是摇摇头。
“既然与你有约的人还未来,不如我们来对饮相聊,”他越见李从嘉神色有异,越发地想要知道些什么。“这根弦有什么故事?”
他想听听这样温润如玉的人会有怎样的故事,那注定是与他大漠策马南北奔波截然不同的绮丽。
本来一切都有迹可循,赵匡胤不信命,可是那一天后,他突然可笑地相信有些事情注定难违。比如两段故事,比如同样执意一赌。
夜雨染成天水碧,那一晚忽然又下起一场雨。
那一天的家宴,娥皇独自与灯火美酒同坐。
第七章 东风吹水日衔山
李从嘉看着身侧的人,从未曾见过赵匡胤如此文人打扮,可惜还是不掩剑眉之下那一双眼目的气魄。
那是他所匮乏的东西,一种由强烈信念所熏染出的魂,赵匡胤有所求。
甚至也许,他所求的和太子一样。太过宏大,常人无法想象的抱负,也可以将之称为野心。
可惜他和他不是一类人。
太子的心,他自己都不甚清楚。
而赵匡胤不同,他对于自己所想要并且所能掌控的一切了若指掌。
其实有的时候,李从嘉是钦佩如此人物的。
比如当下,赵匡胤就完全不拘礼节地随意地歪在软榻上,李从嘉露出笑意,等了许久,未时将过,要等的人还不现身,那不如……
不如便和他把酒言欢,
那人说过,六弟本该就是纵情的人。
何况,和赵匡胤一起在这极雅之地对琴相饮,本身就是一件有趣的事。
李从嘉也就不再逐客,侧过身如他一般,微微倚着,一手托颈,一手取过酒杯。“你是想知道琴的故事,还是弦的故事?”
“我若说都想呢。”他肯定他会说。故意有恃无恐。
“这琴,名唤响泉。”他轻轻地饮一口酒,缓缓地向他讲述。
都是这一场是非局里的人。
兜兜转转,重花侧柳不过也就是一层窗纸。
彼此清楚不过。
太子,李从嘉,赵匡胤。
十几岁的李从嘉封了这琴,时至今日再拿出来,却从未想过这第一曲竟然让赵匡胤听了去。
或许是天意。
故事说完,门口还没有动静,要等的人,还是没有等到。
李从嘉长长地出一口气,看不出什么感情,只是声音愈发地低沉,“本来我在等的人,就是太子。可是他终究还是没有来。”
赵匡胤从未想过他们二人竟然曾经感情深厚,
怪不得,那时候自己质问他,李从嘉那一句兄长,答得理所应当。
本来,若是寻常人家,这便是人伦,天大的理由。
可惜。
赵匡胤也有些怅然,他想起那张纸上,一个杀字。
白纸黑字,刺眼至极。
究竟是谁先忘了那跟琴弦呢,
无解。
李从嘉看着他,“你的故事呢?所谓礼尚往来,这才是友人之道。”
“呵呵,友人?”赵匡胤笑得快慰。
他也相视而笑。
木质的内室淡淡地燃着香,
一定会是李从嘉最喜爱的紫檀,缓缓的烟气萦绕,最终丝丝成风顺窗而去。还能够依稀听见楼外街市的繁华,
赵匡胤将那把折扇随意地放入怀中。
不如就先短暂忘记一切,两个人相处于高阁之上,抛弃楼下俗世纷扰。
那剑眉的男子起身执酒度步,玄衣翩然,讲述的故事不似李从嘉那般出自锦绣堆,却是另一般景象,其父早年是北方一禁军将领,所以他善长骑射。本有一弟名唤赵光义,自幼离散。而他几年前一路跟随军马想要争得一席之地完成抱负,沿途来到南方突然得知关于赵光义的消息,原来当年兵荒马乱之际幼弟被一僧人抱走并在寺庙中长大,一路辗转流落到南方。
他本来欣喜万分,寻得了胞弟,两人自可觊觎天下。
有一类人,骨子里留着翻腾的血液,他们绝不只是屈居人下,他们不会安于享受一身他人恩赐的富贵。
然而,正当此时赵匡胤决议混入南唐,太子派人寻毒,看中了他,许他日后风光。同时也知道赵匡胤不是池中之物,终究有所忌惮,于是暗中命人探查到了他兄弟的下落,正容身于金陵城北的安东寺,于是李弘冀便严密地控制住了安东寺周围,以此为要挟。
李弘冀于幽暗的房间内密会“北方”的客人。
相类的人,却绝不相同。
李弘冀的眼睛里有迫不及待的光芒,赵匡胤在心底冷笑,眼前的人说是太子,但却还不让他放在眼里。
不如说他是个疯子。李弘冀的锋芒让人觉得可笑。阴狠不代表野心,也同样不是达成目的最聪明的手段。
李弘冀让他以毒杀齐王,自认不露痕迹,可惜明眼人再清楚不过,太子的野心早已不是一天。
赵匡胤若办成事,那么一切都好。
若不成,其弟便性命堪忧。
第八章 临风谁更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