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呆呆的两个大眼泡。人们又有新的发现,觉得她像鱼。
这条鱼成天扑腾扑腾的,喜欢吃生菜,吃生肉,甚至吃笼床边的草须和泥土。吃饱了,便常常哧哧哧地冷笑,却不知道她笑什么。如果不让她这样生吃,她就不高兴,就用貌似手臂的那只肉槌一个劲捶打,制造出嘣嘣嘣的生命乐音。不过,人们已经熟悉这种乐音,熟悉到不再注意这种乐音。成人们来珍姑家串门,从不在乎这种乐音的强大存在,比方说并不会伸头探脑地朝里屋看看。只有娃崽们还记得她。他们几次好奇地想潜入发出乐音的那个房间,都被珍姑骂得四下逃散。后来的一次,待珍姑和两个儿子下田去了,他们又偷偷摸摸聚在一起,互相鼓励和怂恿,来探寻乐音的秘密。他们搭成人梯,爬到窗台上,朝墨墨黑的屋里张望,终于看清了笼子,还有笼子里的一个活物。书包 网 bookbao8. 想看书来书包网
女女女(20)
“那是什么东西?”
“兴怕……是鱼人吧?”
“它咬不咬人?”
“娃娃鱼咬人,鱼人不咬人的。”
“你敢摸它吗?”
“有什么不敢?”
“我还敢摸它的鼻子。”
“它在叫哩。”
“它是肚子痛起来了吧?”
“它是要出来玩么?”
……
娃崽们觉得那小个头活物理应是自己的朋友。他们顺着墙根,溜到后窗,从那里跳进屋去,打开笼门,打开大门,甚至毫无必要地打开所有的门,开出了一个四下通畅无碍令人舒放痛快的自由天地。然后,他们把活物连抬带拖地弄出大门,情不自禁地充当父亲或母亲。他们先打来一盆水,帮活物洗了个澡,特别注意洗净屁股。又用一根红布条子,将活物头上几根稀稀拉拉的白发,扎成一个冲天小辫。大概扎辫子时没留心,扯得对方的发根头皮很痛,活物哎哎哟哟地哭了。娃崽们愣了愣,纷纷想法子止哭,让活物高兴。一个女崽威胁:“不准哭,*鬼来了,谁哭就会把谁装进篓子拖走。”一个男伢又想出更妙的办法,率先去搔活物的胳肢窝。
咯咯咯,娃崽们先笑,接着活物也嗬嗬嗬呵呵呵笑了。显著的效果使娃崽们信心大增,兴致大发,都争先恐后地去露一手,搔腿搔腰搔颈搔脑袋,一头头黑发聚在一起,此起彼落地拱动……活物终于发出一声大叫,眼里充盈着浊泪。
据说她还嘟哝了一句什么,但无人听清了。
我又听说,有人还是听清了,说她嘟哝着一碗芋头。另一个版本稍有不同:有人说她嘟哝着自己的头晕。
我不知道幺姑是不是就在那一天死了。反正我从乡亲们嘴里听来的就是这些,以后的事无人提及。她是怎么死的,比方是不是乐死的?是不是死于全身脏器衰竭?我也不知道。我坐在珍姑家的火塘边,听着山乡寂静的黑夜,捧着晚饭前必有的糖茶。桌上有四个小碟,分别装有玉米、南瓜子、红薯片、米糖杆。小碟被珍姑收走以后,她又端上大钵的肉块,都是出自瓦坛的腌制品,有鱼酸、牛肉酸、猪肉酸、麂肉酸,此外还有酸辣子、酸蒜苗、酸胡葱、酸萝卜、酸蕨菜,琳琅满目。看到一串串黄溜溜的东西,我初以为是酸藤豆,后来才知是酸蚯蚓,而蚯蚓下面的一颗颗硬物,则是酸蜗牛。老家人爱吃酸,我早有所知,但今天还是大开眼界。
我看了珍姑一眼。这位老游击队员年近七旬,仍然腰板挺直,头发熨帖,声音响亮,大脸盘子被柴火映得金光闪闪。她大手大脚,大声大气,大襟衣,大*,大鼻头,全然一种爽爽朗朗的大,一下就能笼罩你和感染你。她不由分说地给我夹菜,老是问我一声“苦不苦”——我知道这就是问菜咸不咸——家乡话里咸苦不分。
她又夹起两块猪肉,眼圈红了,说这只猪是幺伯看着捉进来的,看着长的,幺伯还帮忙斩过猪草哩。可惜幺伯命苦,没赶上吃肉。她把猪肉送入我旁边那只空碗,含含混混地说:“幺姐,你尝尝。”
碗边,是一个空虚着的位子,是整个黑夜的边沿。
幺姐,苦不苦?你尝尝。
位子还是空虚着。
她撩起衣角按按眼角,声音碎碎瘪瘪地从喉头挤出:“你幺伯,想苦了,把肠子都想绿了,想黑了,想枯了,就想你来……你幺姑命苦呵。她以前是这里最标致的。一上街,后生就追着看。来提亲的人,把门槛都踩烂。”
我点点头,觉得听懂了她的话,以及她没有说出来的话。我大口喝下包谷酒,觉得全身热起来,头重脚轻,动作有些飘忽。我看着火塘升起的闪闪火星,急匆匆向黑色屋顶扶摇而上,一颗颗在那里熄灭。我觉得它们熄灭在宇宙的深处。
女女女(21)
更要命的是,在这最需要眼泪的时候,我仍是两眼干干。
七
我起得太早了,伸手不见五指,掩门时珍姑还在熟睡。
其实赶场用不着去这么早,杀猪的和炸饼的一定还没有去,可我总觉得应该早一点,去走走月光泼湿的山路,第一个看到太阳。
我深一脚浅一脚走进墟场,暗中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大概是树干,或是伙棚的柱子。我瞪大眼睛仔细搜寻,终于看清了残月,还有月下一道黑森森的陡岸——那当然是小镇的连绵屋脊。
不知为什么还不见灯火,不闻鸡鸣与狗吠,以及人们开门时的吱吱呀呀,莫非现在还是深夜?是我的手表欺骗了我?我摇摇表,喘喘气,继续向前摸去。忽然,一脚踩着了个软乎乎的东西。在迅速缩脚的一瞬间,我感到它是个肉溜溜的活物,忽地一下蹿走了,想必是一条蛇。我退了一步,可另一只脚又同样踩到了软乎乎的东西,那东西大概出于惊慌,一扑腾,从鞋底下挣脱,竟顺着我的裤腿往上蹿,小爪子细细碎碎地一路扎上来直至腰间,幸亏我手忙脚乱地扑打,它才通的一声回到黑暗中。我冷汗大冒,背脊发凉,两腿软软的再也不敢移步。
憋住呼吸细细听去,似地面发出隐隐约约的潮涌之声。我低头一看,发现一团团黑影飞掠而过。天哪,老鼠!这么多老鼠!这么多老鼠在列队飞奔!
我记起来了,这些天上面来了一些人,抄着三角架水平仪一类,寨前村后地一个劲忙碌,又召集群众大会,问大家是否发现了鸡飞树丫、井水升涨等异兆,同时嘱咐乡民们统一警号,轮流放哨守夜,住砖房的尽可能搬进木房等等,于是人们便纷纷议论地震这件事。那么眼下莫不是要地震了?不然为什么有这么多老鼠跑出洞穴?它们是不是已经预感到地表以下一场轰轰烈烈的战争正迫在眉睫?
很久以后,我才想到幺姑曾预言过这场地震。她生前常常觉得头晕,还一再说到“地动山摇”这个词——那当然是暗指地震了。她眼下已经消失。那天的葬礼上鞭炮叭叭炸响,在空中绽开一簇簇瞬时生灭的金色花朵,把白日炸得千疮百孔,炸出一股股焦糊味。唢呐沉沉地起调,又沉沉地落下去,飘滑于身前身后不可触摸的空处,缓缓地锯着颤抖的阳光。吹唢呐的是几位汉子,有的驼背,有的眼瞎,有的瘸腿,脸上都毫无表情,或望着眼皮下一块石头,或盯着路边一棵小草,埋头互不搭理,甚至目光也从不交遇。只是听到锣鼓默契的启导,便悠悠然各自舔一下嘴唇,腮帮鼓成半球形状,抱起唢呐锯将起来。他们随着前面摇摇晃晃的棺木,随着扑扑翻卷的招魂旆幡,缩头缩脑登山而去,在一片油菜地里踩出凹凹凸凸的脚印。更有意味的是,幺姑的棺下垫了一层密密的鼠尸,就像我后来在镇街上看到的那种,不知是出于什么习俗。
地震?地震啦——我终于发现,自己的喉管根本没有发出声音。我把自己的手捏了一下,看是否在梦中。我还发现,小镇到处都是房门紧闭,对我的叫喊毫无反应。只有很远的一栋楼房迟迟亮起了一星灯光。不知那是学校还是镇公所。我着急万分,听出窸窸窣窣的声浪越来越大,看见一串串老鼠从门缝里、树洞里、小巷里以及菜园里蹿出来,汇成巨流,盖满一街,漫向墙基和水沟,此起彼伏你蹦我跳,形成遍地的朵朵黑浪。我想提脚让开它们已经没有可能。一路走去,脚脚都踩着老鼠,软塌塌的,滑溜溜的,人就像踩在棉垫上摇摇晃晃,又像踩着一片散木滑滑溜溜。无论我怎么跳跃和怎么选择,也踏不到一个稳定落点。更奇怪的是,被踩的老鼠既不叫唤,也不反击,只是从鞋底扑腾挣扎而出,继续它们慌乱的奔跑。它们顶多是被踩晕了头,在你的腰间或者肩头盲目地蹿上一圈,又跳下去追随自己的队伍。它们比肩接踵,一往无前,庄重地信守着一个你无法知道的计划。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女女女(22)
就这样,我一直在鼠河上踏浪而行,在鼠群的包围中左冲右突,在鼠群的腥臊味中差点晕了过去。我东偏西倒地跑一阵,又走一阵,又跑一阵。我捶打着每一张门:地震啦——
前面是一段石阶。鼠流到了这里以后就形成鼠瀑,顺着石阶滚下去,滚成一个个鼠球和一个个鼠筒,直到滚落阶底才溃散开来,露出一些灰白色的小肚皮。鼠瀑的力量是如此之大,已经把前面一伙棚冲倒,一块门板,几根木头,还有木桶和稻草什么的,都在鼠河上旋转一圈,漂荡而去。遇到前面街口的狭窄小巷,鼠流便陡然增厚,淹至居室的窗口。有几只黑鼠甚至跳上屋顶,继续朝预定的目标奔行。我已经看见了码头与河流,看见河面反射着残月的薄光,透出潮润的寒意,扬起丝丝缕缕的白雾。但鼠流没有在河岸停止,也没有折回,竟沙沙沙地一直向河里倾泻而去。整个鼠流如一匹长卷地毯,一直铺下码头,被河水毫不费力地收束,溅起浪花声如同广场上的欢呼。前面的老鼠沉没了,后面的老鼠还是踏着沉没者向前。后面的老鼠又没顶了,再后面的老鼠踩着没顶者继续向前。从水里翻出来的黑鼠湿津津的,水淋淋的,乱抓乱跳,拼命挣扎,以至不少黑鼠递相咬尾,五六只连成一串,在水中浮动翻腾如一条黑鞭。遇到木船的黑鼠则争相攀高,顷刻间船篷、船杆、船舷、船桨上都立刻驻满黑鼠,宛若一座河中的鼠岛。
但那不是鼠岛。我看清了,它是一只盛满炭屑的草编提篮,幺姑的提篮。
大岭本兮盘古骨,
小岭本兮盘古身。
两眼变兮日和月,
牙齿变兮金和银。
头发变兮草和木,
才有鸟兽出山林。
……
招魂师唱起来了,你们也跟着唱起来了。我感谢你们眼中的泪水以及义重如山的一程相送,更感谢你们原谅我的两眼干干。我给你们下跪。你们将一把把白米抛撒,让它们纷纷落向墓坑,跳动一下就不再动弹。在你们的歌声中,远山变得模糊而柔软,倾斜的岩层在缓缓起伏蠕动,如凝固了的汹涌浪涛又开始了汹涌,要重演洪水滔天的神话。一切音响都被太阳晒得透明,晒成静静的盐,在浩荡的波涛上闪耀。
气化风兮汗成雨,
血成江河万年春。
在你们的歌声中,有大地震晃,山岩崩塌,远古突然迫至眼前。地震啦——天书已翻展,弓弦已张开,血淋淋的牛头高悬于部落的战旗之下,你将向哪里去?苦蕨似的传说遍布整个世界,惊醒每一个时间黑洞之梦,在大漠,在密林,在月色清秀斑驳的宫廷,我究竟在哪里?远古一次划出天地界限的临盆惨叫,使炎黄之血浸入墙基和暗无天日的煤层,浸入阴谋般纠结厮咬并嗡嗡而来的象形文字,你将向哪里去?呵呵,洪水滔天洪水滔天,一个人死了,地震了,墙垮了,谁也不能救她。太阳终是遥远,流星落入彩釉,以眼还眼悄声碎语终是须臾,唯时间在年年的谷穗上昭示永恒和太极之圆满那究竟是为了什么?一次次死亡结成人类的永生,指向玉树琼宫,香花芳草,粮山棉海,鸾凤和鸣,善男子善女人携手连袂人面桃花欢歌如潮,那无比实在的辉煌你将向哪里去?从来就有高原,从来就有星座和洞穴,从来就有剑戟相拔和野渡空舟,从来就有枯涩的儿童之眼和不孕妇女的老镜而蝼蚁般的人流你将向哪里去?墙垮了,地震了,纵使每一页日历都是千万人的忌日,纵使每一条道路都没有终点,纵使禁锢和放纵都行将变质,但难道不因此而觉得岩层中渗出的回答甘之如饴?善男子善女人在残碑上历历在目以沉默宣谕万世之箴言:一切播种都是收获不是收获,一切开始都是重复不是重复,金木水火土那长出了青苔的隆隆人类之声你将向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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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岭本兮盘古身,
两眼变兮日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