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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还在唱着和唱着。
终于地震了,后来人们说连山上的边墙都震得全无,最后一点残迹也被扫荡干净。我去看过,是真的。
八
老黑刚从派出所回来,没落个刑事拘留已是万幸。为了帮一个姐儿们出气,她用酒瓶把一个男人砸得头破血流,是英雄还是暴徒,没人能说得清楚。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刚出浴室,头发湿乎乎的,全身鲜润热气从衣领里溢散出来,乖态可掬地蜷缩在沙发里。随着一转头,她脖子上一根什么管子挺突得很厉害。“哥们儿,刚才你递鞋子进来,没想到要把门推得更开一些吗?”
我笑了,“你要调戏我,也得用点新招吧?”
“臭王八蛋!”她两眼一瞪,“别他妈假正经。哪天我叫上一两姐儿们把你*了,废了你的假牌坊。”
“那你多有面子?不是更加惨透了?”我笑得更厉害。
她这次没有笑出来,肯定被我说着了,说痛了,只是朝我背上一拳狠捶。她已经有了灼灼白发,脸也像干裂土地正分布皱纹——想象她还经常向别人表演气功,昏昏灯光下一定很有巫婆风采吧。她为什么还要那么颠来颠去地逛时装店?为什么还那么喜欢在男人面前作痴作娇作高深作刻薄同时不失时机地媚笑?笑一经过设计,就会有问题,过早绽出皱纹是自然的。何况谁都知道,她那张薄唇小嘴通向一套被烟草熏得焦黑的肺叶,还有过多杂食散发出恶臭的肠胃。
这确实有点惨。人总会老的,很难无往不胜。而且胜了又怎么样?有一次她自言自语地溜出一句:“真没意思,男人一关门都说同样的话,怪不怪?”
当时她正在擦皮鞋,望着鞋尖凄婉一笑。
于是她打电话把我请来,大概想让我填补她周围的空白。她一定是看准了我正被单位上的改革弄得灰头土脸疲惫不堪,相信我已虚弱得不堪一击。如果是这样,那就更惨了,我竟然用手抹了一把脸,轻轻拍了拍沙发的扶手,“该走了,我还有事去。”
大概男人们溜走时也说着同样的话,借口有同样的可疑。
“走吧,你们都滚,滚远点!”她气概非凡地一甩下巴,但停了停又嘀咕着该去买点方便面。其实她不这样嘀咕,我不会认为她送我一程是如何卑微。她该怎样做就怎样做,不必太花心思研究自己的理由。
“今天的天气真好。”我说。
“他妈的,我要买安眠药。”她说。
“你晚上多梦?”
“床下老是嘣嘣地响。”
“没查出什么原因?”
“有什么原因?肯定是干妈找上门来了。”
“你也信这一套?教师同志。”
“什么信不信?这是事实呵。我欠了她的,她不磨我还磨谁?我都花钱给她做了超度,她还是不满意……”她说起和尚与道士的超度,还有昂贵的法事费用。
“你也许该去外地散散心,或者换个工作,你比较感兴趣的工作。”
“算了,我早把一切都看透了。”
“包括把看透也看透?”
“不要对我上哲学课。你不觉得可笑?”
“你一直在享受着很多人的好心,这并不可笑。”
户外的阳光如此强烈,使我微微眯眼。一回头,看到她夸张蓬松的发型,我突然觉得她头重脚轻,再加上两只大眼泡——她居然也像一条鱼。
我没敢说出来,匆匆告辞走了。摩托车的后视镜里,闪过一辆辆卡车和繁忙的大街。一栋栋大楼正待竣工,好像要从脚手架和安全网的蛹壳中挣脱出来,伸展美丽的翅膀腾飞而去。一座大桥仍然紧张地拉开弓弦,使我驶向桥顶蓝天时不无担心,担心顷刻间弦响弓颤,大桥会把我弹入太空。万吨万吨的金光,此时正从太阳那一孔捅开的炉门中涌出来,咣当咣当地浇泼给城市。
一个小伙子不知为什么又叫又笑,蹬着一车水果以及一位少女,被我甩在后面。他上身那铜浇铁铸般的肌肉,鼓起一轮轮一块块的,令我忍不住羡慕地回头,盯一眼他的脸。我觉得这一身生气勃勃的肌肉是个好兆头,也许能使我在前面的路口遇见什么人——我从不相识但一直等待着的一个人。
我正逼近那个平凡的路口。
我将要看见什么?曾经等待过什么?
我终于避开那个路口,朝另一条街道驶去。
时间已经不早,回去首先是吃饭,吃了饭就洗碗。生活就是这样。生活就应该这样过。记得幺姑临死前咕哝过一碗什么芋头,似乎在探究人生的某种疑难。这句话在我胸中梗塞多时,而现在我总算豁然彻悟,可以回答她了:
吃了饭,就去洗碗。
就这样。
媭。
1986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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暂行条例(1)
一
商店里已经在出售塑料手铐,据说这种塑料手铐既可当玩具,又给父母们管教孩子提供了方便。这件事足以证明玩具业隐患太多,成立玩具管理局十分重要。为了保护孩子们的身心健康反对手铐,反对今后可能出现的玩具老虎凳和玩具绞刑架,当然得重视玩具的管理,当然得有一个局。就是说,得有一个患高血压或慢性支气管炎的局长,有一些擅长在菜市场讨价还价的副局长们和科长们,有一栋伸出许多铁皮烟筒的保温办公大楼,有湿淋淋的洗把和公共厕所以及保温杯废纸篓若干。如果没有这些,我们对z市数十万儿童的成长——z市的未来,总有点不太放心。我们简直无法知道,我们吃饭看电视打听物价挤上公共汽车之类的活动是否后继有人。
因此,玩管局局长以及广大机关干部在读报纸和拖洗地板时,颇为理直气壮。
他们朝南一看,一定看见了不远处又出现了一栋楼,一个挂了牌子并且叫“局”的东西。当远近的工间操铃声一齐响起,那楼里也蜂拥出黑压压的一片人影,伸手踢腿弯腰折颈,也很勤勤恳恳谦虚谨慎,并有人经常对自己的肥腰发点小脾气。那无疑意味着天赋*,机会均等,不独这边的人才有做工间操的资格。
那是什么东西?——许多人眨眨眼,同时停止了谈论冰票澡票煤气票以及某科长最近的升迁。
语言管理局。——有人回答。
有一位疑惑地说:怎么我昨天还没有看见它?
另一位着急地说:是呵,昨天我也没看见!
还有一位愤怒地说:别说昨天,我今天上午还没有看见呢,真是岂有此理!
他们放开亮眼,盯着这突然冒出来的大家伙,感慨世事变化速度之快,快得无法理解无法忍受,简直是岁月里隐着什么阴谋。刚才拖洗地板和擦拭门窗时的好兴致,全莫名其妙地烟消云散。不知是谁打了个大喷嚏。一位科长被喷嚏弄得很恼火,忍不住恶狠狠地把身边同事盯了一眼,一拳重重砸在窗台上:我明天下午非去做理疗不可!
其实他们不必对工间操权利被人分享这一事感到不满和不安。摆到桌面上来谈,某种本位主义情绪应该注意克服,国家发展大局应该得到充分顾全。玩具管理工作重要,语言管理工作就不重要?就不需要一个局吗?让我们来认真思索一下吧,就像影视片里经常出现的那些风衣男士,那些作家或学者,皱起眉头,阴沉着脸,夹一两本精装书,在秋叶飘零的广场散步并对远处的芸芸众生放出饱学深思的目光,然后咬咬嘴唇,发出有腹腔共鸣的气声喟叹,好像已历尽人世沧桑刚从遥远的冤狱或边塞归来——对,我们正需要这样来思索一下。于是我们就会明白:语管局同样肩负着重大使命。
现代社会已经是信息社会啦,而语言是一种最基本最重要的信息载体。以言达意以言表情以言明志,这都是基本常识。党政军民学和东西南北中,谁的存在和发展可以离得开语言?我们还可以引经据典以古鉴今,像某些散文家和评论家那样,动笔先从《尚书》、《汉书》、《史记》乃至《清稗类抄》等典籍中抄出一两条,让你懂得学海无涯和文章千古事。比方说,我们可以提到春秋时代的纵横家,如何能言善辩,或使骨肉成仇敌,或化干戈为玉帛,一张嘴力敌千军万马,由此可见言可兴邦言可误国,切切不能小视。进而我们可作升华性论证:z市欲达到城市管理之最高水准,能离得开语言的现代化和文明化吗?像以前那样把语管工作交给教育局,势必是用一般教育工作来“冲击语管、排斥语管、取代语管”,如同教育局曾经冲击排斥取代幼教工作而现在幼教局又差点冲击排斥取代了玩具管理工作——很多机关干部曾经这样抱怨。
暂行条例(2)
事实证明,这样掉以轻心是危害无穷的。举个例子来说吧……算了,我们不必在这里啰嗦。语管局备有录像资料片若干,该局的m局长眼下正请外市来访客人看片。我们如果看了这部片子,自然能对语管工作产生更高层次的认识。那么,请入座,请入座。喂喂,把大灯暗掉,现在就开始吧。
叭——屏幕灼灼闪亮了。一曲电子琴音乐被挤压得奇形怪状伤痕累累,好容易才挣扎着冲出来舒展身骨,标志着放像机的转速恢复了正常。屏幕上顿时出现了海涛扑岸,航天飞机升腾,激光束飞旋闪耀,超短裙女郎正在喧嚣街市中健步疾行。忽而又是金字塔,忽而又是古河纤夫,现代气息与历史纵深感交织横呈。屏幕上又由小至大推出黑体大字幕:“语言——社会的神经,时代的经纬,发展的工具!”如是三番令人肃然。片刻后,音乐渐渐弱,一位仪态万方楚楚动人的女解说员手拈话筒从右边入画。她提出的问题颇有阔大的宇宙境界,正像一些空灵派诗人的诗篇:
朋友,您想过吗?在这样的语言环境里,人类将向何处去?
随着她纤纤玉手的摆示,熟悉的z市街景一幕幕展现。在一个大宾馆服务台,女值班员大织毛衣,对一位漂亮女宾挑眉撇嘴,恶声恶气,令女宾面生愠色杏眼圆睁。画外音说明:就是这个宾馆,前不久曾因为语言粗俗而激怒了客人,使一个外国银行代表团夹着皮包愤然离去。于是一项两个亿的投资计划在本市未能实现,三环路的立交桥工程一再推迟!镜头一跳,又切入某工厂火灾现场,只见满目焦土,断壁残垣,丝丝缕缕的青烟从瓦砾间飘出,一部汽车竟被高温熔成了废铁一团轮廓难辨,一个锅炉竟被气浪冲得倒栽在百米之外的喷水池里惨不忍睹。画外音沉痛起来,沉痛得好像对亡魂的深切悼念正压在解说员颤抖的声带。她沉痛地说:一次争吵和辱骂,一次烦闷之下的违禁抽烟,就导致了这次油库的爆炸。一言致祸的现实教训,可谓触目惊心,发人深省!
……
这个片子已经放过多次了,因此每次女解说员都抹了口红穿着蝙蝠衫来此沉痛。于是来访客人们也都沉痛起来,纷纷把盒装橘子汁吸得很慢,不敢弄出吱吱吱的声响对沉痛的气氛有所亵渎。
一个说:真是深有启发!
另一个就紧接着说:就是就是,很有启发!
又一个说:创立语管局的经验,我们一定要学回去。
大家都说:对对,一定要学回去!
一个说:你看看,事实最说明问题,一炸就是几百万,啧啧。
另一个再次紧跟着说:嗯啦,几百万,都是国家和人民的财富呵,怎不令人心痛!
他们又是抚膝又是搓手,争先恐后地把沙发挤压得吱吱呀呀响,显示这次出访没有辜负差旅伙食补贴及畅游海滨风景区的各种款待。m局长微微一笑,抬起柔软的小手,把客人们引向餐厅去共进工作午餐。在餐厅里,客人们又认识了更多来作陪的主人。于是大家照例互相客气不肯率先坐下。坐下之后又照例互相打听年龄和老家所在何处以及老家有哪些名优土产食品。他们在谈年龄时豪气大增颇不谦让,不由分说地执意贬低对方的年龄——你怎么会有五十岁?不会不会。你这么年轻有为,怎么能同我比老?笑话笑话,你是××年的吧?什么?是××年的?那还是比我少三岁嘛。我当然有五十四了,进五十三那也就算五十四嘛,女算实,男算虚,五十四一点都不假……他们在谈家乡时也有点横蛮,决不接受和顺从对方对自己家乡的称赞——我看还是你的老家好,冬天也不冷。樱花岩我去过的。普陀寺更是天下著名佛门道场,了不得,了不得。你们那里的干贝和对虾真是味道太鲜美了,现在还多吧?唉,我们这里的菜系是不行的,光有个名气。你出三百块钱一桌,厨师办不出来,没什么可吃。哼!……
暂行条例(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