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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约星期二》作者:米奇·阿尔博拇
最后的课程
——《相约星期二》中文版序余秋雨
一
我们人类的很多行为方式是不可思议的,有时偶然想起,总会暗暗吃惊。
譬如,其中一件怪事,就是人人都在苦恼人生,但谁也不愿意多谈人生。稍稍多谈几句的,一是高
中毕业生,动笔会写“生活的风帆之类的句子;二是街头老大娘,开口会发”人这一辈子之类的感
叹。兼有人生阅历和思考水平的人,一般就不谈人生了,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这个问题太浅?显然不是。
因为这个问题太深?有这个因素,但人们历来都有探求艰深的好奇,就连大得无法想象的宏观世界
和小得无法想象的微观世界都成了热闹的研究对象,怎么对人生问题的探求却寥落至此?
我觉得,大多数智者躲避这个问题,是因为领悟到自己缺少谈论的资格。再大的专家也不能说自己
是人生领域的专家,一时的感悟又怎能保证适合今后、适合别人?一个人在事业上的成功远不是人生上
的成功,一个领导者可以在诸多方面训斥下属却必须除开人生。
——有教养越明白这些道理,因此就越少谈论。
但是,谁都想听听。
身在人生而蒙昧于人生,蒙昧得无从谈论,无从倾听,这实在是一种巨大的恐怖。能不能试着谈起
来呢?有人这样做过,但结果总是让人遗憾。大多是一些浅陋而造作的小故事,不知真有其事还是故意
编造的,然后发几句评述,吐一点感慨,好像一谈人生,作者和读者都必须一起返回到极幼稚的年岁;
也有一些著名学者参与谈论,像欧洲的那位培根,但不知怎么一谈人生就丢开了推理分析过程,只剩下
了一堆武断的感想和结论,读起来倒也顺畅,一到实际生活中却难于印证,联想到作者本人不甚美好的
人品和经历,这些谈论的价值自然就不会很高。
我曾设想过,什么样的人谈人生才合适。想来想去,应该是老人,不必非常成功,却一生大节无亏,
受人尊敬,而且很抱歉,更希望是来日无多的老人,已经产生了强烈的告别意识,因而又会对人生增添
一种更超然的鸟瞰方位。但是,找啊找,等啊等,发现相继谢世的老人们很少留下这方面的言论,他们
的最后岁月往往过得很具体,全部沉溺在医疗的程序。后事的嘱托,遗产的分割等等实际事务上,在病
房杂乱的脚步声中,老人浑浊的双眼是否突然一亮,想讲一些超越实际事务的话语?一定有过的,但身
边的子女和护理人员完全不会在意,只劝老人省一点精神,好好休息。老人的衰弱给了他们一种假象,
以为一切肢体的衰弱必然伴随着思维的衰弱。其实,老人在与死亡近距离对峙的时候很可能会有超常的
思维进发,这种迸发集中了他一生的热量又提纯为青蓝色的烟霞,飘忽如缕,断断续续,却极其珍贵,
人们只在挽救着他衰弱的肢体而不知道还有更重要的挽救。多少父母临终前对子女的最大抱怨,也许正
是在一片哭声,喊声中没有留出一点安静让他们把那些并不具体的人生话语说完。
也有少数临终老人,因身份重要而会面对一群宁静而恭敬的聆听者和记录者。他们的遗言留于世间,
大家都能读到,但多数属于对自己功过的总结和感叹,对未竟事业的设想和安排,也有人生意蕴,却不
以人生为焦点。死亡对他们来说,只是一项事业的中断;生命乐章在尾声处的撼人魅力,并没有以生命
本身来演奏。
凡此种种,都是遗憾。
于是,冥冥中,大家都在期待着另一个老人。他不太重要,不必在临终之时承担大多的外界使命;
他应该很智慧,有能力在生命的绝壁上居高临下地来俯视众生;他应该很了解世俗社会,可以使自己的
最终评判产生广泛的针对性;他,我硬着心肠说,临终前最好不要有太多子女围绕,使他有可能系统有
序他说完自己想说的话,就像一个教师在课堂里一样—烫那么对了,这位老人最好是教师,即便在弥留
之际也保留着表述能力,听讲者,最好是他过去的学生……这种期待,来自多重逻辑推衍,但他果然出
现了,出现于遥远的美国,出现后又立即消失。一切与我们的期待契合。
他叫莫里。施瓦茨,社会学教授,职业和专业与我们的期待简直天衣无缝。他已年迈,患了绝症,
受一家电视台的“夜线”节目采访,被他十六年前的一位学生,当今的作家、记者米奇。阿尔博姆偶尔
看到,学生匆匆赶来看望即将离世的老师,而老师则宣布要给这位学生上最后一门课,每星期一次,时
间是星期二。这样的课程没有一位学生会拒绝,于是,每星期二,这位学生坐飞机飞行七百英里,赶到
病床前去上课。
这门课讲授了十四个星期,最后一堂则是葬礼。老师谢世后,这位学生把听课笔记整理了一下交付
出版,题目就叫潭相约星期二》,这本书引起了全美国的轰动,连续四十四周名列美国图书畅销排行榜。
看来,像我一样期待着的人实在不少,而且不分国籍。
二
翻阅这份听课笔记时我还留有一点担心,生怕这位叫莫里的老人在最后的课程中出现一种装扮。病
危老人的任何装扮,不管是稍稍夸张了危急还是稍稍夸张了乐观,都是可以理解的,但又最容易让人不
安。
莫里老人没有掩饰自己的衰弱和病况。学生米奇去听课时,需要先与理疗师一起拍打他的背部,而
且要拍得很重,目的是要拍打出肺部的毒物,以免肺部因毒物而硬化,不能呼吸。请想一想,学生用拳
头一下一下重重地叩击病危老师裸露的背,这种用拳头砸出最后课程的情景是触目惊心的,没想到被砸
的老师喘着气说:“我……早就知道……你想……打我……!”
学生接过老师的幽默,说:“谁叫你在大学二年级时给了我一个b!再来一下重的!”
—烫读到这样的记述,我就放心了。莫里老人的心态太健康了,最后的课程正是这种健康心态的产
物。
他几乎是逼视着自己的肌体如何一部分一部分衰亡的,今天到哪儿,明天到哪儿,步步为营,逐段
摧毁,这比快速死亡要残酷得多,简直能把人逼疯。然而莫里老人是怎样面对的呢?
他说,我的时间已经到头了,自然界对我的吸引力就像我第一次看见它时那样强烈。
他觉得也终于有了一次充分感受身体的机会,而以前却一直没有这么做。
对于别人的照顾,开始他觉得不便,特别是那种作为一位绅士最不愿意接受的暴露和照顾,但很快
又释然了,说:我感觉到了依赖别人的乐趣。现在当他们替我翻身、在我背上涂擦防止长疮的乳霜时,
我感到是一种享受。当他们替我擦脸或按摩腿部时,我同样觉得很受用。我会闭上眼睛陶醉在其中。一
切都显得习以为常了。
这就像回到了婴儿期。有人给你洗澡,有人抱你,有人替你擦洗。我们都有过当孩子的经历,它留
在了你的大脑深处。对我而言,这只是在重新回忆起儿时的那份乐趣罢了。
这种心态足以化解一切人生悲剧,然而作为教师,他又必须把这种化解上升为课程。他对学生说,
有一个重要的哲理需要记住:拒绝衰老和病痛,一个人就不会幸福。因为衰老和病痛总会来,你为此担
惊受怕,却又拒绝不了它,那还会有幸福吗?他由此得此结论:你应该发现你现在生活中的一切美好,
真实的东西。回首过去会使你产生竞争的意识,而年龄是无法竞争的。……当我应该是个孩子时,我乐
子做个孩子;当我应该是个聪明的老头时,我也乐于做个聪明的老头。我乐于接受自己赋予我的一切权
力。我属于任何一个年龄,直到现在的我。你能理解吗?我不会羡慕你的人生阶段—烫因为我也有过这
个人生阶段。
这真是一门深刻的大课了。环顾我们四周,有的青年人或漠视青春,或炫耀强壮;有的中年人或揽
镜自悲,或扮演老成;有的老年人或忌讳年龄,或倚老卖老……实在都有点可怜,都应该来听听莫里老
人的最后课程。
特别令我感动的是,莫里老人虽然参透了这一切,但在生命的最后几天还在恭恭敬敬地体验,在体
验中学习,在体验中备课。体验什么呢?体验死亡的来临。他知道这是人生课程中躲避不开的重要一环,
但在以前却无法预先备课。就在临终前的几天,他告诉学生,做了一个梦,在过一座桥,去到一个陌生
的地方。“我感觉到我已经能够去了,你能理解吗?”
当然能理解,学生安慰性地点头,但老人知道学生一定理解不深,因为还缺少体验,于是接下来的
话又是醍醐灌顶:如果早知道面对死亡可以这样平静,我们就能应付人生最困难的事情了。
什么是人生最困难的事情?学生问。
—烫与生活讲和。
一个平静而有震撼力的结论。
在死亡面前真正懂得了与生活讲和,这简直是一个充满哲理的审美现常莫里老人说,死亡是一种自
然,人平常总觉得自己高于自然,其实只是自然的一部分罢了。那么,就在自然的怀抱里讲和吧。
讲和不是向平庸倒退,而是一种至高的境界,莫里的境界时时让人家喜悦。那天莫里设想着几天后
死亡火化时的情景,突然一句玩笑把大家逗乐了:“千万别把我烧过了头。”
然后他设想自己的墓地。他希望学生有空时能去去墓地,还有什么问题尽管问。
学生说,我会去,但到时候听不见你的说话了。
莫里笑了,说:到时候,你说,我听。
山坡上,池塘边,一个美丽的墓地。课程在继续,老师闭眼静躺,学生来了,老师早就嘱咐过:你
说,我听。说说你遇到的一切麻烦问题,我已作过提示,答案由你自己去寻找,这是课外作业。
境界,让死亡也充满韵味。
死亡,让人生归于纯净。
三
描画至此,我想人们已可想象这门最后课程的主要内容。
莫里老人在乐滋滋地体验死亡的时候,更觉得有许多重要的问题需要告诉学生和社会。
他不希望把最后发现的“重大问题”留给只听不说的静宁墓地。这个重大问题,简单说来就是对人
类文化的告别性反思。
莫里老人认为,人类的文化教育造成了一种错误的惯性,一代一代地误导下去,应该引起人们注意。
什么误导呢?
我们的文化不鼓励人们思考真正的大问题,而是吸引人们关注一大堆实利琐事。上学,考试、就业,
升迁、赚钱、结婚、贷款、抵押、买车、买房、装修……层层叠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