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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他就要像个绅士样,这么一想便稍微按捺下怒气。他的话是可以说得比刚才平静些了,但怒气又以别的形式表现出来——变了颜色的脸,颤抖的双手,眼睛中一团要燃烧起来的黑云。“他拒绝了,还怀疑我说的话。”
  普雷斯顿先生转向罗杰,好像是同醉汉说不清转而找清醒人评说一般。他的腔调是冷静解释的腔调,话虽不傲慢,但态度极容易惹人气恼。
  “你父亲误解了我——这大概不奇怪,”说着对那位儿子递个眼色,要儿子明白他的意思:这位父亲老糊涂了,听不进道理。“凡是公平正当的事我从不拒绝办。我刚才只要求进一步证实发生过的欠妥事情。你父亲一听便生气了。”说完他一耸肩,一抬头,做了个他从前在法国学下的模样。
  “不管怎么说,先生,我刚才一过来就听见你同那种态度和语言对我父亲讲话;像他这样既有岁数又有地位的人,你理应表示尊敬才对,所以我实难把你的言行同你应有的礼貌统一起来,至于侵害他人地产一事——”
  “他们要拔光了荆豆,罗杰——要不了多久就没有野物藏身的任何草木了,”老乡绅插话说。
  罗杰朝父亲欠欠身,但继续讲插话前要讲的事情。
  “我将在冷静下来后找个时间亲自调查。如果我发现侵害他人地产的罪名成立,或者,已经造成损害,我当然希望你确保其终止。走吧,父亲!我要去看看赛拉斯老汉——也许你不知道,他病得厉害。”他竭力想哄着老乡绅走开,免得再争吵。但他没有完全成功。
  普雷斯顿先生见罗杰态度冷静,神情威严,不由得气恼,于是冲他们身后投去临别一枪,说出了这么一段独白:
  “地位,真说得出口!像这样的工程,不算成本就上马,结果半途而废,不得已在冬天到来之际解雇干活的人,不顾人家——这样的人叫我们怎么觉得有地位?”
  他还自言自语说了些什么,他们已经走远听不见了。刚才老乡绅险些又转过身来,但罗杰抓住老马的缰绳,牵着它走过一块湿软的地,像是软地上马要有人牵着才能走稳当,其实他这是下决心防止重新争吵。幸亏老马通人性,再说也的确老得爱静不爱闹了。老乡绅用力扯缰绳,终于忍不住骂起来——“混账,罗杰!我不是个小孩子,我不愿意叫人牵着走。松手,我说松手!”
  罗杰松开了手。他们这时到了硬地上,所以罗杰不愿意叫任何望见他们的人以为他在对父亲实行管制。再说他对父亲不耐烦的命令这么默默地听从,倒比别的任何法子都好,有效地起到了缓解老乡绅情绪的作用。
  “我知道我解雇了他们——不解雇怎么办?我一点多余的钱都没有,付不了他们每星期的工钱。你知道的,到头来还是我受损失。临到冬天了打发他们走,我心如刀割呀,我这心情他不知道,没人知道,但我觉得你母亲要是活着她会知道。我多少个夜晚躺下睡不着,就想这事儿,我有的全给他们了——全给了,给了。我没有钱付他们工资,但我喂肥了三头不下犊的牛,肉一块一块分给了他们,我还让他们到林子里去,落下什么都捡走。他们把大树枝砍走我也睁一眼闭一眼,到如今反落成了我的不是,叫那做奴仆的狗杂种搬来咬我。我要把工程干下去,不信——,我要干下去,偏偏气死他。我要叫他看看我是谁。我的地位,怎么了?哈姆利家的当家人比他的主子地位还高。我要把工程干下去,看我干成干不成!我有政府的贷款,一年付利息在一二百镑之内。要是找犹太人借钱,还能再筹措些。奥斯本让我明白了借高利贷的法子,那就我借奥斯本还——父债子还,我咽不下这口气。你不该拦着我,罗杰!老天在上,我恨不得痛抽那家伙一顿!”
  他越说越气,自个儿气得瘫软无力,看得儿子心中痛苦。不过就在这时候,老乡绅刚才看望病人时替他牵马的那个孩子跑了过来;他就是赛拉斯老汉的小孙子,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先生,老爷,请快过去,妈妈派我来叫你们。爷爷突然醒了过来,妈妈说他不行了,请你们快过去。她说你们赏个光,爷爷会记住你们的恩典的,她保证。”
  于是他们去了那个农舍。老乡绅没说一句话,不过顿时觉得像是被人一把从旋风中提出来,放在了一个静得可怕的地方一般。
  第三十一章 被动的感情
  不能认为普雷斯顿先生和罗杰·哈姆利之间的这种相遇会有助于两个年轻人之间在今后的交往中彼此尊重。从前他俩很少说话,连见面都很少,原因是这位地产代理人所管的事务一直在阿什科姆,离哈姆利庄有十六七英里远。他大罗杰三四岁,不过他在这一带生活期间奥斯本和罗杰都在上中学,后来又上大学。普雷斯顿先生成心不喜欢哈姆利一家,有许多毫无道理的原因。辛西娅和莫莉说起哈姆利家的两兄弟来都当熟人看待,暗示出关系相当密切。那次跳舞会前夕,他们送的花受到她们喜爱,他送的却遭到冷落。还有,绝大多数人对这兄弟俩评价很好。普雷斯顿先生对所有受人称赞的年轻人都怀有一股出自动物本能般的妒意,和他们势不两立。哈姆利一家的“地位”——尽管他们家可能已经很穷了——在该郡怎么说也比他高得多。更有一层,他是当地那位辉格党大老爷的地产代理人,这位老爷的政治利益正好和那位托利党老乡绅的利益相反。并不是卡姆纳老爷对他的政治利益有什么担心。他家是在汉诺威王朝1建立后靠辉格党取得财产和爵位的,所以,卡姆纳老爷按传统就是辉格党人,年轻时便属于辉格党俱乐部,曾在俱乐部里输给辉格党的赌徒们相当数目的钱。这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事。卡姆纳老爷代表辉格党当选为本郡议员,长子霍林福德少爷继承爵位后也代表辉格党当选为本郡议员——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卡姆纳老爷就可能认为不列颠的宪政处于危险之中,他家祖祖辈辈的爱国热忱遭到忽视,选民忘恩负义。不过,除了在选举的时候,他也没有辉格党人托利党人各为其党的概念。他常住在伦敦,天xing爱热闹,喜交游,任何人只要跟他脾气相投,他就不拒之门外,来了就热情款待,管他是辉格党、托利党,还是激进党,处得愉快就行了。可是在他身为副郡长得那个郡中,传统的党派分别仍然是个看人的特殊标记,不但适用于竞选讲坛,也适用于人际交往。比如碰巧有个辉格党人发现自己坐在了一个托利党人的餐桌旁——反之亦然——那么这顿饭就难以消化,酒不喝,菜不吃,对饭菜还要说三道四。不同政党中的年轻人要是结婚,那几乎是闻所未闻的事,完全被视作像罗密欧和朱丽叶那样的违禁婚姻。普雷斯顿先生当然不是一个胸中会彻底消除这类偏见的人。党派偏见对他来说是种刺激,可以调动他的才华为和他结盟的那个党出谋划策,这是其一。更有甚者,他以为只要采取他能办到的任何手段为他的主子“击溃群敌”,那就是为主子尽忠。他历来对托利党人从整体上都是又恨又看不起。那次在塞拉斯家门口的湿地上和哈姆利家的人会过后,他就恨上了那一家人,尤其恨罗杰,怀着刻骨铭心的仇恨。“这个小古板,”他后来老这么叫罗杰。“这笔帐要叫他还,”那父子俩走了后他自我安慰着说。“多蠢的丑八怪!”他望着两个远去的背影说。“老家伙比刚才更怒气冲冲了,”他见老乡绅扯韁绳时说。“那老马你不牵着到能走得更好,我的精明人。不过我看透了你要躲。你怕你老爹回过头来再生一肚子气。说什么地位!一个叫化子乡绅,冬天快到时解雇了给他干活的人,冻死饿死他也不管,真像个为钱而黑了心的老托利。”接口同情被解雇了的工人,普雷斯顿先生痛快地泄了私愤。
  1 汉诺威王朝时日耳曼血统的英国王朝,自1714年至1901年止,共有过六位君主,最后一位是维多利亚女王。
  普雷斯顿先生有很多条理由高兴:他的收入增加了,搬进了新家,名噪一时,想到这些他也许就忘了那场不快,那场他一心要铭记心头的不快。霍林福德的人都来给伯爵家新的地产代理人捧场。希普尚克斯先生是个老单身,怪脾气,死脑筋,他管伯爵家的地产时经常在逢集日子进酒馆,主动请三四个朋友或熟人吃饭,作为礼尚往来,他也经常去这几位家吃饭,还和他们保持着一喝酒便要拼个高下的友好关系。可是他“不欣赏与女xing茭往”,这是布朗宁小姐故作斯文的话,是说他拒不接受霍林福德女士们的邀请。他甚至粗俗下流地贬损女士们的邀请,对刚才提到过的他那几位好朋友说那些邀请是“那些老女人不安分”;不过,这种话那些女士们当然从没听过。小小的一截纸头,写成便条,也不装信封——当年信封这一套还没发明出来——只将条子对折起来后两个角上一粘,不像如今用信封粘得那么劳实——这样的小便条时不时在希普尚克斯先生和两位布朗宁小姐、古迪纳夫太太及其他女士们之间传递。从两位布朗宁小姐那里来的条子总是这样写的:“布朗宁小姐和她的妹妹菲比·布朗宁小姐向希普尚克斯先生致以尊敬的问候,有几位朋友已经友好地同意下周星期四光临她们家共进午茶。如果希普尚克斯先生愿意加入这个小圈子的话,布朗宁小姐和菲比小姐将不胜荣幸。”
  古迪纳夫太太的条子是这样写的:
  “古迪纳夫太太向希普尚克斯先生致敬,希望他身体健康。如果他能赏光,星期一前来共进茶点,她将非常高兴。我的女儿住在康伯梅尔,给我送来一对珍珠鸡,古迪纳夫太太希望希普尚克斯先生过来坐坐,吃点晚饭。”
  没有必要标明条子写于哪月哪日星期几。要是邀请发出了一个星期还开不成条子上说的聚会,好心的女士们就会觉得世界要到末日了。然而就连珍珠鸡晚餐也打不动希普尚克斯先生。他一想起从前在霍林福德镇上的聚会中品尝过的白葡萄酒就打冷战。他宁肯吃面包夹奶酪,喝一杯苦啤酒,或者喝点加水的白兰地,而且要穿着旧衣服去吃(这身旧衣服已旧得走了形,穿上宽松舒适,发着一股很浓的烟叶味),而不喜欢吃烤珍珠鸡,喝白葡萄酒,即使把僵硬难受的衣服、紧巴巴的领饰和比领饰更难受的鞋不考虑在内,他也不去。所以,这位前总管,即使不算从不在霍林福德镇上的茶点聚会上露面,也是很少去的。他完全可以把谢绝的形式固定下来,以为他的回条一成不变,总是那么一套。
  “希普尚克斯先生向布朗宁小姐和她妹妹表示敬意,”(对古迪纳夫太太或其他女士,都是一样,变个称呼罢了。)“重要事务妨碍他不能接受她们的盛情邀请。他谨以深切的谢忱回报。”
  可是如今普雷斯顿先生继任总管并搬到霍林福德住以后,事情起了变化。
  他有请必到,左右逢源,因此广受好评。聚会频频为他而办,“就好像他是个新郎一般,”菲比·布朗宁小姐说,而且所有这些聚会他一次不拉全去了。
  “这个人图个啥?”希普尚克斯先生在霍林福德还交着几个朋友,听他们说他的继任人态度殷勤,交游甚广,待人亲切,还有一大堆别的长处,这位老管家便不由得心里这么问。“普雷斯顿不是个无事自找麻烦的人。他深不可测。他要图什么比名声更牢靠的东西。”
  精明的老单身汉说对了。普雷斯顿先生果真在“图”什么,不只为出风头。凡是他有机会碰上辛西娅·柯克帕特里克的地方他都去。
  这一段时间里,可能是莫莉的情绪比平时低沉,也可能是辛西娅欢欣鼓舞,受到那么多关注和仰慕——白天是罗杰,晚上是普雷斯顿先生,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高兴——反正两个姑娘似乎高高兴兴地分道扬镳了。莫莉总是很温顺,也很庄重,不多说话。辛西娅则正好相反,吵吵闹闹,爱模仿人逗笑,几乎从不沉默。她初到霍林福德时,她极其迷人的优点之一是会听人说话,谦和有礼地听别人讲。现在却爱激动,不知是什么原因,这样就不得安分,管不住舌头。不过她说的话还是非常好听,非常俏皮,是生动活泼讨人欢心的小插曲,被她迷倒的人总是热情欢迎。吉布森先生是唯一一个注意到这种变化的人,并且推究出了原因何在。“她得了某种精神亢奋症,”他心下思量道,“她很迷人,但我不完全理解她。”
  如果莫莉不是对自己的朋友忠心耿耿,她兴许会觉得,每天这样兴高采烈的表现未免有点叫人乏味;因为这种情绪并非宁静湖边阳光灿烂的景色,却有些像破碎镜片闪闪烁烁的光,使人感到杂乱和迷惑。如今辛西娅不愿安安静静地谈任何事情,彼此思想的交流和对话似乎都失去了意义。不过有时也会有例外,她会突然陷入沉默不语中,如果这不能看作是她始终如一的可爱性格的话,那就表明她被郁闷的情绪笼罩着。可是如果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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