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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定付出了惨重的感情代价,而他的妻子却变成了铁石心肠的人。曼斯菲尔德庄园的等级体系完全颠倒了。
  但奥斯丁并没有像一个说教者一样简单直接地宣扬她的等级体系,而是使用一个伟大小说家的技巧和幽默使我们在不知不觉中支持她的道德等级体系,而反对社会等级体系。她并没有直接告诉我们她的区分人物优劣的标准为何极为重要,而是通过小说的娱乐性向我们展示了这一点,她安排故事情景使我们发笑,使用各种手法让我们产生足够的兴趣,使我们想尽快结束晚饭去继续阅读。在读完《曼斯菲尔德庄园》之后,我们从奥斯丁的小说世界中出来,重新回到现实世界之中,我们会像她在小说中所教的那样去待人接物,我们将学会辨认和避免贪婪、傲慢和狂妄,转而欣赏我们自己身上和他人身上的美德。
  奥斯丁的小说满载着她崇高的愿望,虽然众所周知,她谦逊地把自己的艺术创作称为“用非常细小的画笔在2英寸长的象牙上作画,虽然劳动很艰辛,但并不能对他人产生较大的影响”。她的艺术创作是通过如其所说的对“三四个处在乡下的家庭”进行描绘分析,从而对我们的生活进行批判,进而改进我们的生活。
  2、
  并非只有奥斯丁有此崇高的愿望。几乎在每一部19世纪和20世纪的伟大小说中,我们都可以发现对标准的社会等级制度的攻击或质疑,这些小说往往摒弃了以财产和血统来判断人的标准,转而采用道德标准来衡量人物的优劣高下。小说中的男女主人公只有在很少的情况下才是《德布雷特英国贵族年鉴》或《名人录》关注的人物。社会地位很高的人物可以成为道德地位很低的人物,社会地位很低的人物可以成为道德地位很高的人物。在巴尔扎克的《高老头》(1834)中,我们喜欢的人物绝对不是拥有镀金宅第的纽沁根夫人,而是在破烂的寄宿旅馆中勉强度日的高老头,他年迈体衰,牙齿都已经脱落了。在哈代的《无名的袭德》(1895)中,我们尊敬的对象也不是那些大学里的师生们,而是那个生活窘迫,没有受过正规教育,整天在修理各个学院中的各种形状雕刻品的石匠。
  小说通过呈现被遗忘人群的生活,对占主导地位的等级观念在想象的领域起到抵制作用。在小说中,整天忙于做饭的女仆可以是兰质蕙心、品格高尚,而笑起来声音嘶哑,拥有银矿的男爵则可以是品格低下、尖酸刻薄。
  如果我们经常忘记这些小说给我们的教导,那是因为只有在极少数的情况下,他人的美德才会通过外在的成就而得以体现,从而吸引我们普通的、飘移不定的注意力。乔治·爱略特在她的小说《米德尔马契》(1872)的开篇部分讨论了人们只崇拜外在成就的趋向,为此,她在她的女主人公和阿维拉的圣德雷莎这两个看来毫无可比性的人之间作了一个身份的比较。由于幸运和环境使然,圣德雷莎出生于个富有的、有各种社会关系的家庭,因此——爱略特提醒我们——她能够用具体的行动来体现自己的美德和创造力。她建立了17座女修道院,她与当时最虔诚的教徒进行交流,她写了一部自传和一些关于祈祷和神秘幻象的文章,她成为罗马天主教会最主要的圣徒和其最伟大的神秘主义者之一。在她去世的时候,德雷莎的身份已经充分地体现了她的美德。但乔治·爱略特提醒我们,世界上有相当多的人具有这位西班牙圣徒类似的智慧与创造力,但没有能够把他们的素质用行为得以展示,其原因在于他们自身所犯的错误以及不利的社会条件,这些人的身份与他们的内在素质往往没有多大的联系。爱略特写道,“许多德雷莎降生到了人间,但没有找到自己的史诗,无法把心头的抱负不断转化为引起深远共鸣的行动。她们得到的也许只是一种充满谬误的生活,那种庄严的理想与平庸的际遇格格不入的后果,或者只是一场失败的悲剧,得不到神圣的诗人的歌咏,只能在凄凉寂寞中湮没无闻。”小说《米德尔马契》一开始讲述的就是这样一位女人的生活,她名叫多萝西娅·布鲁克,19世纪前半叶生活在英国的一个小镇米德尔马什,小说批判了世人的势利心态,一旦与“人们一贯认同的行为”没有直接关系,爱略特称之为“高贵的精神”就会遭到忽略。
  多萝西娅可能会拥有同圣德雷莎一样的美德,但这个只关注身份符号的世界对她的美德视而不见。因为她嫁给了一个体弱多病的牧师,然后在牧师去世的一年多,她放弃了她的财产,嫁给了她亡夫的表侄(此人既无产业,出身也不好),所以整个社会都认为多萝西娅不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到处都在流传着关于她的流言蜚语,没有人愿意与她为伍。“当然,她一生中这些决定性的行为,并不像理想的那么美好,”爱略特承认。“这是年轻而正直的精神在不完美的社会条件下挣扎的结果。”然而,爱略特用19世纪英国小说中最扣人心弦的语言,要求我们不要局限于多萝西娅不被社会所接受的婚姻和她碌碌无为的一生,从而认识到在家庭的或很有限的空间里,多萝西娅同圣德雷莎一样圣洁:“她那高尚纯洁的精神不虞后继无人,只是不一定到处都能见到罢了。她的完整性格,正如那条给居鲁士堵决的大河,化成了许多渠道,从此不再在世上享有盛誉了。但是她对她周围人的影响,依然不绝于缕,未可等闲视之,因为世上善的增长,一部分也有赖于那些微不足道的行为,而你我的遭遇之所以不致如此悲惨,一半也得力于那些不求闻达,忠诚地度过一生,然
  安息在无人凭吊的坟墓中的人们。”
  我们用下面的话对这部小说的整体概念做一个全面的总结:一部艺术作品应该有助于我们理解和欣赏那些在无人凭吊的坟墓中安息的每一个平凡人生的价值。“如果艺术不能够激发我们的同情心,那么它在道德方面将毫无作用,”乔治-爱略特这样认为。
  在扎迪·史密斯的《白牙》(2000)中,我们见到的是萨马德,一个中年的孟加拉国人,在一家印度餐馆做服务员。他的上司对他的态度极为恶劣,他每天都一直工作到凌晨3点钟,不得不侍候那些行为粗俗的顾客,这些顾客会阔绰地赏他15美分的小费。萨马德梦想着有一天能够重拾尊严,摆脱他的身份所带来的物质影响和心理影响。他渴望唤起他人对他内在价值的关注,然而顾客很难发现他的内在价值,他们只是在点菜的时候抬头看他一下(“烤鸡加油炸土豆条,谢谢”)。他想象在自己脖子上挂一块牌子,上边的字很大,大到全世界都可以看见:
  我不是一个服务员。我曾经是一个学生、一个科学家、一个军人,我妻子叫阿尔萨娜,我们生活在伦敦东区,但我们想搬到北边去。我是一个穆斯林,但安拉已经抛弃了我,或者我已经抛弃了安拉,对此我并不确定。我有一个叫阿齐的朋友.还认识一些其他的人。我今年49,但当我走在大街上的时候,还是会有女人回过头来看我。当然是有时候而已。
  他从未拥有过这样一块牌子,但他得到了另外一样美好的东西,小说家赋予了他表达自己思想的声音。萨马德生活于其中的整部小说在一定意义上来说就是一块巨大的牌子,而这块牌子将使读者从此以后很难再用一种随随便便、满不在乎、缺乏人性的语气要求服务员为自己定一份烤鸡。通过阅读此书可以拓展我们的同情心;而且这部小说的整个发展进程很可能就是一系列牌子,用来告诉这个世界:
  我不只是一个服务员、一个离了婚的男人、一个通奸者、一个小偷、一个没有受过教育的人、一个古怪的小孩、一个杀人者、一个罪犯、一个学校的失败者,或一个生性腼腆没有多少话为自己辩护的人。
  3、
  绘画也可以对这个世界用来衡量何人重要或何物重要的标准提出挑战。
  让一巴蒂斯特·夏尔丹在1746年画了一幅画《病人的膳食》。 -位衣着朴素的妇人站在一间家具简陋的屋子里,充满耐心地为一个我们在画面上看不见的病人剥鸡蛋。这是普通人生活中极为普通的一刻。为什么要选这些东西来作为绘画素材呢?就他的大多数作品而言,批评家一致认为很难就选材的原因进行回答。他是一位天才的画家,经常神秘莫测地投入很大的精力来画面包片、破碎的盘子、刀叉、苹果和梨,或劳动阶层和下层民众在简陋的厨房或客厅在做他们各自事情的情景。
  根据法国美术学院所规定的艺术准则,这当然不是人们所公认的一个伟大的艺术家应该画的内容。自从法国美术学院于1648年由路易十四建立起,它就把各种类型的绘画按照重要性进行了等级排序。排在首位的是历史绘画:用来表达古希腊、罗马的高贵庄严或描绘圣经中的伦理故事。排在第二位的是肖像画,特别是国王和王后的肖像画。接下来排到第三位的是风景画,排到最后的才是被轻蔑地称为“风俗情景画”的作品,用来描绘非贵族阶层的家庭生活。艺术的等级序列直接对应于艺术家画室之外世界的社会等级序列,在艺术家的笔下,骑在马上巡视自己的大片土地的国王,人们自然而然地赋予他高尚的地位,而正在剥鸡蛋的衣着朴素的妇女根本不能望其项背。
  人们趋向于认为一个妇女的家务劳动或一个沐浴在午后阳光中的破旧陶器没有多大的价值,但夏尔丹用他的艺术颠覆了这种看法(“夏尔丹教导我们,一只梨可以像女人一样富有活力,一个水壶可以像宝石一样美丽动人。”——马塞尔·普鲁斯特)。
  在绘画史上,我们还可以找到为数不多的同夏尔丹具有相同创作原则的画家,发现为数不多的可以纠正我们对重要性的习惯看法的作品。例如,威尔士画家托马斯·琼斯,他从1776至1783年一直在意大利作画,首先在罗马,然后在那不勒斯。就是1782年4月上甸在那不勒斯,琼斯完成了可以跻身西方艺术史上最伟大的纸上油画行列的两幅作品:《那不勒斯的屋顶》(现在悬挂在牛津阿什莫尔博物馆)和《那不勒斯的建筑》(现在收藏于加的夫的威尔士国家博物馆)。
  琼斯描绘的情景在地中海的小镇上处处可见,在这些小镇上,房屋沿着狭窄的街道紧紧地挤在一起,每家的房屋都挨着周围建筑物的裸露的墙壁。在暖洋洋的午后,街道显得很安谧,窗户半闭着。我们可以偶尔看见一个在一间屋子里来回走动的妇女的轮廓,和在另一间屋子里睡觉的男人的轮廓。有时候可以听见小孩在叫,或听见一位老太太在阳台上晾衣服发出的窸窸窣窣窣窣的声音,看见阳台上装着锈迹斑斑的栏杆。
  琼斯给我们展示了这一情景:在南方相互连接的墙壁上,强烈的光线照亮了因风吹雨打而变得斑斑驳驳的灰泥,光线勾勒出每一块凹陷的、残缺的地方,就像渔夫饱经风霜的粗糙的双手一样,可以唤起我们对时光流逝的感慨:四季流转,一刻不停,单调沉寂的夏季炎热让位于狂怒的冬季暴风雨,经过了一段似乎没完没了的时间,冬季的暴风雨也会被试探性的春季阳光所替代。琼斯画笔下的石头和灰泥充分地体现出了黏土、石灰和地中海山坡上坑洼不平的石块的质地。纷繁复杂的建筑给我们留下了一个城市的印象,三教九流的人物在这个城市中生活——在每个窗户后面,生活着积极向上的人、无聊乏味的人、游戏人生的人以及走投无路的人,这些人物的复杂程度丝毫不亚于伟
  大小说所塑造的人物的复杂程度。
  我们很少关注屋顶,我们的眼睛很容易被罗马寺庙和文艺复兴时期教堂的金碧辉煌所吸引。琼斯把被人遗忘的角落呈现出来供我们思考,把它潜在的美表达出来.使它能够被人看见.从而在我们对幸福的理解当中,再也不会认为南方的屋顶毫无价值。
  19世纪丹麦画家克里斯滕·克布克是另外一个对我们的价值判断标准提出质疑的伟大艺术家。在1832和1838年期间,克布克在他家乡哥本哈根四处游历,参观了当地的郊区、街道和花园。他的一幅画上是一个夏日的下午在田间反刍的两头奶牛。他的另一幅画上是两个男子和他们各自的妻子,他们正在从湖边的小帆船上下来。此时天色已晚,夜幕迟迟不肯笼罩大地,最后一色天光漂浮在空旷的天地间,似乎永不逝去(月亮很可能刚刚出来),这些光线预示了一个宁静的夜晚,人们在这
  个夜晚可以不用关闭窗户,也可以铺一条毯子睡在外边的草地上。他是在腓特烈斯城堡的屋顶上观察到的这一切,直直往前望去,可以看见排列整齐的田野、花园和耕地;这是一幅井然有序的社会图画,人们在平淡的生活中获得乐趣,过着怡然自乐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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