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节阅读_16

  48年夏天,诺曼底的好多家报纸刊登了一则简短的新闻。是关于一个叫德尔菲娜·德拉马尔的女人,她27岁,裁缝师,生活在距离鲁昂不远的小小的李镇,她对自己的婚姻生活逐渐变得很不满意,她购买大量的衣服和家具,以至于债台高筑,她找了一个情人,然后在感情和经济的双重压力之下,吞砒霜自杀。德拉马尔夫人死后留下了一个年幼的女儿和一个心神狂乱的丈夫。她的丈夫尤金·德拉马尔在鲁昂学过医,然后在李镇当卫生官员,深受病人和社区的爱戴。
  这则新闻的读者当中有一个满怀抱负的小说家,27岁的屈斯塔夫·福楼拜。德拉马尔夫人的故事深深地印入他的脑海,挥之不去地困扰着他,当他在埃及和巴勒斯坦旅游的时候,这个故事一直跟随着他,直到1 851年9月,他开始动笔创作《包法利夫人》,6年以后在巴黎出版发行。
  当来自李镇的通奸犯德拉马尔夫人摇身一变,成为来自永镇的通奸犯包法利夫人时,多方面的情形发生了变化,其中一项就是她的生活不再是非黑即白的伦理故事。作为报纸新闻的德尔菲娜·德拉马尔的故事被褊狭保守的人们用来说明年轻一代对婚姻家庭的漠视、社会的日益商业化以及宗教价值的沦丧。但福楼拜的小说艺术则完全是粗糙的伦理说教的对立面。小说艺术可以对人类的动机和行为进行深入的探讨,任何想要把一个人奉为圣人或贬为罪人的做法都会在小说艺术面前受到讥讽。福楼拜小说的读者可以发现爱玛的爱情观极为幼稚,但他们同时也知道她幼稚的爱情观来自何处:他们伴随着她度过童年,观察她在女修道院的一举一动,在托斯特漫长的午后跟她和她的父亲坐在一起,跟她呆在厨房里,听着院子里传来的猪的哄哄声和鸡的咕咕声。读者眼看着他和夏尔陷入一桩互不般配的婚姻。他们目睹夏尔的婚姻是受到孤独的驱使和一个年轻女人身体的诱惑,而爱玛跟他结婚则是为了逃离修道院的生活,此外,还因为她除了在三流浪漫文学中获得的一点认识之外对男人一无所知。读者既可以同情夏尔对爱玛的不满,也可以同情爱玛对夏尔的不满。福楼拜似乎蓄意地阻挠读者获得轻松的答案,并乐此不疲。他刚刚用正面的语言为爱玛说几句好话,便迫不及待地把她讽刺挖苦一番。但在此后,一旦读者逐渐对她失去耐心,认为她是个彻头彻尾自私的享乐主义者的时候,他又会在感情上使读者靠近她,告诉他们关于她敏感个性的一些细节,使得他们又会泫然欲泣。当爱玛在社会中颜面尽失,把砒霜塞进嘴里,躺在卧室等待死亡的时候,没有几个读者会有心情对她品头论足。
  我们在恐惧和沮丧中结束对福楼拜的这部小说的阅读,因为我们意识到,虽然我们以某种特定的方式生活,但很少理解导致这种生活方式的原因,我们对自己和他人知之甚少,我们行为的后果又是极为严重而悲惨,我们的社会对待我们的错误又是多么地冷酷和无情。
  7、
  作为悲剧作品的读者或观众,我们尽可能地远离报纸标题“有购物狂倾向的女通奸犯在信用欺诈之后服毒自杀”所体现的思维模式。悲剧促使我们摒弃日常生活中对失败与挫折的简单化的看法,使我们以宽容的心态对待我们人性中普遍存在的愚昧与过失。
  如果这个世界中的人们从悲剧艺术中汲取了经验教训,那么我们的失败可能导致的后果就不会如此沉重地压在我们的头上。
  【漫画】
  1、
  1831年夏天,法国国王路易·菲力普踌躇满志。一年前七月革命的政治和经济骚乱使他登上高位,而现在这一切已经成为历史,国家呈现一片繁荣安定的景象。在他手下有一个以首相卡西米尔·佩里埃为首的精明强干的领导队伍:他在他的国土的北部和东部视察,受到当地中产阶级对待英雄式的欢迎:他在巴黎的王宫过着豪华的生活,每周都以他的名义举行宴会:他喜欢美食(特别是上等鹅肝和野禽肉);他有一大笔私人财产、一个深爱他的妻子和几个孩子。
  但此时发生了一件事,给路易·菲力普宁静的心情蒙上了一丝阴影。 1830年末,一个28岁的不知名的艺术家夏尔·菲利蓬创办了一份讽刺杂志《漫画》,在杂志上他把国王的头画成一只梨的形状,他认为国王是大范围的腐败和无能的源头。菲利蓬的漫画不仅极不友好地影射了国王臃肿的脸颊和球茎一样的额头,而且法语中“poire”(梨)的意思是蠢货或傻瓜,他用这个词语巧妙地表达了对路易·菲力普统治政府的远非尊敬的态度。
  国王发怒了。他命令警察阻止杂志的发行,并把巴黎报刊亭所有已经发行的刊物统统买回来。但此举并未阻止菲利蓬,于是在1831年11月,漫画家遭到起诉,罪名是“对国王进行了人身攻击”,命令他在巴黎出庭受审。面对着满满一屋子的人,菲利蓬首先感谢起诉人逮捕了像他自己这样危险的人物,但他继而指出,政府在追捕国王的诽谤者的时候办事不力。最为重要的是,应该逮捕所有梨状的东西,甚至梨自己就应该被关起来。在遍布法国的梨树上长满了这种果实,每一颗都是需要监禁的罪犯,菲利蓬嘲讽地说。但法庭并没有觉得好笑。他被判入狱6个月。次年他在一份新杂志《喧哗》上重复了这个梨子的玩笑,被直接送回监狱——因为把国王画成一只水果而在铁窗后面整整呆了两年。
  在30年以前,拿破仑·波拿巴,这位欧洲最有权势的人,在幽默感面前显得同样易受伤害。 1799年上台执政起,他下令关闭巴黎所有的讽刺报纸,并告诉他的警察总长约瑟夫·富歇,他绝对不能容忍漫画家拿他的相貌开涮。他更倾向于把自己的容貌留给雅克一路易·大卫来绘画。他请这位伟大的画家为他做一幅自己威风凛凛地骑在马上,率军通过阿尔卑斯山口的画。这幅画就是《拿破仑穿过圣伯纳德山口》 (1801),拿破仑对此非常满意,因此他又去请他为自己画一幅他一生中最辉煌时刻的画,即1804年12月他在巴黎圣母院的加冕典礼。这是一个盛况空前的时刻。法国王公贵族齐聚此地,庇护七世教皇也前来观礼,欧洲各国使节都前来道贺,让一弗朗索瓦·勒叙厄为此次典礼专门谱制了音乐。
  面对教堂中鸦雀无声的人们,教皇在祝福拿破仑的时候说,“vivat imperatoriemam。”大卫对这个场景的再现就是1807年11月完成的《拿破仑一世加冕大典》,并把它献给“我杰出的主人”。拿破仑开心异常,因为“对艺术的贡献”而任命大卫为荣誉军团的军官,在给他的胸前别上勋章的时候,对他说:“你使高雅品位又回到了法国。”
  但并非所有的艺术家都像大卫那样看待拿破仑。在《拿破仑一世加冕大典》完成之前的几年,英国漫画家詹姆斯·吉尔雷也为这同一情景作了一幅画,起名为《法国第一个皇帝拿破仑的宏大的加冕典礼队伍》(1805)。没有人因为他让高雅品位回归法国而让他担任荣誉军团的军官。
  画上是一个狂妄自大、臃肿不堪、高视阔步的皇帝,带领着一群献媚者、马屁精和囚犯。庇护七世教皇虽然也在场,但同大卫的版本不同,吉尔雷笔下的教皇在袍子下面揣着一个唱诗班的男孩,那男孩正在摘下面具,露出一张魔鬼的脸。约瑟芬,绝对不同于大卫笔下的清新秀丽的美女,是一个满脸痤疮、胖如气球的女人。后边捧着皇帝拖地长袍的是拿破仑征服的国家——普鲁士、西班牙和荷兰——的使臣。他们看起来并非心甘情愿地干这件事。他们身后是两排戴着手铐的士兵:这不是一个老百姓愿意拥戴的皇帝。维持士兵秩序的是警察总长约瑟夫·富歇,如同吉尔雷在说明词中解释的那样,他“高举正义之剑”,剑上血迹斑斑。
  拿破仑大光其火。他命令约瑟夫·富歇,但凡发现任何人把这个漫画带到法国,不经审判,直接送进监狱。他通过驻伦敦大使提出对吉尔雷的正式的外交抗议,并且发誓,只要他成功侵占英格兰岛,他定会去寻找这个艺术家。他的反应真是极为典型。1802年,当与英国就《亚眠条约》进行讨价还价时,拿破仑甚至提出加入一个条款,条款说凡是画过他的漫画家都应该视为杀人凶手或伪造犯,应该遣送法国受审。英国代表大惑不解,拒绝了这个要求。
  2、
  如果幽默仅仅是一种游戏,那么路易·菲力普和拿破仑就不会反应如此激烈。讽刺作品是另外一种抗议方式,用来反对狂妄自大、冷酷无情或华而不实,反对一切背离美德和理智的行为。
  如果讽刺作品是一种特别有效的抗议方式,那是因为它们虽然看起来仅仅是为了让我们发笑,但实际上表达了一个深刻的道理。漫画不需要对权力的滥用做长篇大论。它们使我们在会心一笑中领悟到对权力机构的批评的合理性。
  此外(尽管菲利蓬因开玩笑而被判入狱),由于玩笑明显缺乏恶意,因此漫画可以表达那些直接说出来有危险后果,或根本无法直接说出的事情。在历史上,宫廷弄臣可以把正儿八经的大事告诉国王或皇帝,而这些事是无法用正儿八经的方式告诉他们的(英国詹姆斯一世国王在位期间,神职人员极为腐败。国王的一匹马不管怎么饲养,就是长不起膘。据称,宫廷弄臣阿奇博尔德·阿姆斯特朗告诉国王,只需要把这匹马封为主教,它很快就会变得膘肥体壮)。在《玩笑及其与无意识的关系》 (1905)中,弗洛伊德写道:“一个玩笑能够使我们披露我们敌人的一些荒唐的东西,而用直接的或公开的方式来披露它们则会困难重重、难以实现。”弗洛伊德继续写道:“如果用非玩笑的方式提出批判,有些人就会拒绝接受;但转而通过玩笑的方式,则可以得到他们的理解和承认……[这就是为什么]对身居高位的人而言,要让他们采纳批评意见,采取玩笑的方式更为普遍。”
  诚然,并非对每个身居高位的人都应该用玩笑的方式来对付。我们很少嘲笑一个正在做一个重大手术的大夫。但如果这个大夫做完手术,回到家,用一大堆吓人的专业术语来吓唬妻子和女儿,我们就可以对他进行嘲笑。我们嘲笑的对象是那些不合规范的行为和程度不当的行为。一些国王的自我形象超越了实际能力,个人品格落后于权势地位,他们就成了我们嘲笑的对象。我们也嘲笑那些把人性抛在脑后,滥用职权的位高权重的人。我们用漫画嘲笑那些不公正和过分的行为,通过笑声对它们提出批评。
  因此,在最优秀的漫画家手里,笑声获得了一种道德教育目的,玩笑成了引导他人改善品德和习惯的手段。玩笑可以表达一个政治理想,能够创造一个更加平等、更加理性的世界。如同塞缪尔·约翰逊指出的那样,讽刺是“谴责邪恶和愚蠢”的惟一一条另外途径,也是非常顶用的一条途径。用约翰·德莱登的话说,“讽刺的真正目的是对缺陷的纠正”。
  3、
  历史上不乏那些针对上层阶级的玩笑,这些玩笑都试图纠正他们的缺陷,使这些有权有势的人摆脱骄傲与虚伪。
  在英国18世纪晚期,年轻贵妇们非常流行头戴巨大的假发。这种荒唐的流行趋势惹恼了好多漫画家,他们快速地制作了一批漫画,以一种安全的方式来告诉这些妇女应该保持清醒的头脑——如同弗洛伊德认识到的那样,受批评的对象如果位高权重,那么漫画家很难直接表达他用漫画能够表达的想法。
  在同一时候,母乳喂养突然间在上层社会的妇女中流行起来,她们虽然以前从来都不关心婴儿的哺育,但现在开始给婴儿喂奶,使自己与为母之道的最进步的潮流相符合。这些几乎都找不到育婴室的女人一再要求袒露她们的乳防,而且往往是在吃午饭或晚饭的过程中。漫画家们又一次介入了呼吁人们要把握分寸。
  在19世纪后半期,另一种做作的习惯在英国上层社会流行开来:人们开始热衷于讲法语,特别是在饭店里,来体现庄重与显赫。《笨拙》杂志立即觉察到有一个新出现的缺陷需要纠正。
  在一个世纪以后的美国,仍然有大量的“邪恶和愚蠢”普遍存在于曼哈顿的名流身上,可供《纽约人》的漫画家自由发挥。在经济领域,许多主管人员有了一个新的兴趣,那就是对雇员要显得很友好。但颇为不幸的是,他们的这种兴趣仅仅是表面现象,他们的内心深处并没有这样去做的意愿。他们只是满足于用一套温文尔雅的专业语言来掩盖他们更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