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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馆,而且特别是在他带着道歉和微笑很有礼貌地说出这个意思的时候,这名妇女还有什么权利来
怀疑这位绅士的动机呢?
伍尔夫并不是一个轻易就忍气吞声的人。她使用了最根本的政治思维,她没有问自己:“我被挡在图书馆外边,是不是我在什么地方错了?”相反,她问,“图书馆管理人员把我挡在图书馆门外,是不是他们在什么地方错了?”当观念和制度被认为仅仅是“自然而然”的时候,要么把受伤害的责任搁在抽象的东西上,要么由受害者本人承担。但从政治的角度来思考问题,我们就可以思考是否观念本身错了,而不是思量我们性格中是否有所缺陷。不是满怀耻辱地去想:“我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比方说,是一个女人,或有黑色的皮肤,或囊中羞涩]?”而是大胆地去问:“别人对我进行非难,是不是他们有可能错了,或有失公正,或不合逻辑?”——这个问题的提出显然不是出于对自身清白性的信任(那些妄想用政治激进主义来避免自我谴责的人,往往采用这一立场,即完全相信自身的清白性),而是出于完全不同的认识,这种认识认为在制度、观念和法律中所包含的愚蠢和偏见,要比我们在自然观念下所能够想象到的多得多。
因此在她回剑桥宾馆的路上,伍尔夫从她个人的伤害中走出来,进而思考女性的普遍地位:“我在思索贫困对心灵有何影响,财富对心灵有何影响;我在想吃闭门羹多么令人不快;我也在想一种性别的人享受着安全与繁荣,而另一种性别的人则要忍受安全感的缺乏与贫困的困扰。”她开始思考并怀疑她从小接受的关于妇道的教育:一个女人应该在任何时候都要表现得“魅力无穷,完全无私。她应该对家庭中的困难的艺术样样在行。她应该每天牺牲自我。如果餐桌上有一些鸡肉,那么她必定是拿着鸡脚的人;如果房子里有穿堂风,那么她必定坐在那挡风——总而言之,她受到的妇道教育如此彻底,以至于她从来都不会为自己着想,而是时时刻刻关注他人的思想和愿望。”
回到伦敦以后,问题仍在继续:“为什么男人喝酒,而女人却喝水呢?为什么一个性别的人如此富有,而另一个性别的人如此贫穷呢?”为了“排除对女性歧视的这些印象中所包含的个人因素和偶然因素”,伍尔夫去大英图书馆(20年以前妇女被准许进入)调查在历史上男人对女人的态度。她发现了一连串惊人的歧视和严重失实的真理,而这些真理是由那些神职人员、科学家和哲学家以权威的身份向外界进行传播的。妇女据称因受到上帝的惩罚而地位卑下,她们从身体的角度而言不适合管理或运营商业活动,她们身体单薄无力而难以胜任大夫的工作,当她们来月经的时候,她们绝对不能可靠地操作机器或在法庭审判时保持客观公正。在这一切不公正的思想背后,伍尔夫认识到
问题的关键就是金钱。妇女没有自由,包括思想的自由,因为她们没有控制自己的收入:“妇女一直都很贫穷,她们的贫穷并不仅仅是最近200年的事,而是在人类历史上一直都是这样。妇女所享有的精种上的自由还不如雅典奴隶的后裔们所享有的自由。”
伍尔夫的著作提出了一种具体的政治上的要求:妇女不但需要尊严,同时需要受教育的平等权利,需要每年“500英镑”的收入和“一间自己的房间”。
7、
现代身份理想所包含的意识形态的因素,或许缺乏像19世纪的种族和性别歧视那样的尖锐性。它带着微笑出现在无伤大雅的地方,出现在我们所阅读、所听到的各种琐碎细小的消息当中。但它依然在什么是美好的生活方面维持着一种同样偏颇的,甚至有时候,歧视性的观念,这种意识形态需要我们去仔细审查。
意识形态的信息从社会无所不在的言论和图像中散发出来,而我们抵御这些言论和图像影响的能力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强大。比如说,如果一个人在阅读了周日报纸的全部内容之后,认为他的社会价值观念和欲望观念并未因此产生多大的改变,而且认为还不如花同样的时间阅读一章雅各布·布尔克哈特的《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文化》或《加拉太书》对自己产生的改变(在马克斯·韦伯看来,阅读周日报纸已经变成了上教堂做礼拜的替代仪式),那么,他就是极为严重地低估了报纸的影响力。
8、
上述从政治角度所做的观察,其目的在于追求对意识形态的理解,通过对意识形态进行分析,使它丧失理所应当的合理性,进而使它丧失其影响力——从而在面对意识形态时,我们不再迷惑不解和沮丧不堪,相反我们对意识形态的起因和影响将会有一个清晰明白、追根溯源的把握。
一旦受到质疑,现代上层身份理想自然就会丧失其理所应当或来自神授的合理性。现代身份理想是工业生产和政治组织发展的产物,而工业生产和政治组织发端于1 8世纪后半期的英国,然后扩展到整个欧洲和北美洲。报纸和电视节目所灌输的对物质至上主义、企业家精神和物质精英论(“每个时代占统治地位的思想往往是统治阶级的思想”)都反映了那些控制整个经济体系的人的利益,而普通大众则需要依赖这个经济体系来养家糊口。
理解了这一层道理,并不能奇迹般地消除身份理想所能导致的诸多忧虑。理解内情与政治上的困难之间的关系有点类似于气象卫星与气象灾害之间的关系。理解并不是总能防止问题的发生,但它在一个最小的范围内,能够教会我们很多有用的东西,让我们知道如何以最好的方式去面对问题,从而大幅度地降低受害的感觉、被动的感觉和困惑的感觉。或者我们可以更加野心勃勃地说,理解这一切将是我们迈出的第一步,以此开始我们可以改变或者挑战社会理想,从而建立一个更美好的社会。在这个社会里,把尊严和荣誉教条式地、不加质疑地赋予那些依然踩着高跷的人的可能性会有所降低,即使是非常微弱的降低也罢。
第四章 基督教
【死亡】
1、
托尔斯泰的中篇小说《伊凡·伊里奇的死》(1886)的主人公长期以来与妻子毫无感情可言,他的几个孩子对他来说像谜一样毫不了解,他也没有任何朋友,他所有的社会交往就是那些能够在事业上对他有所提拔的人,这些人高高在上的社会地位对他来说是无比荣耀的诱惑。伊凡·伊里奇是一个以全副身心去关注身份的人。他住在圣彼得堡一间宽敞的公寓里,公寓根据当时最流行的风格装修,在这所公寓里经常举行一些了无生气的宴会,宴会上没有任何人会讲一些热心的或真诚的话。他是一名高等法院的法官,他喜欢这个职业主要因为这个位置能够给他带来他人的尊敬。有时候,在深夜,伊凡·伊里奇阅读一本关于“当下城里的人们在谈论什么”的书,他也通过杂志来掌握社会的流行趋势。托尔斯泰这样概括这位法官的生活:“伊凡·伊里奇从工作中获得的乐趣是自尊心的满足;他从社会中获得的乐趣是虚荣心的满足:而他从打牌中获得的乐趣才是真正的乐趣。”
然而,在伊凡45岁的时候,他的身体一侧开始疼痛,然后疼痛开始逐渐扩散到全身。他的大夫们对他的病情不知所措。他们不着边际、夸夸其谈地论说肝脏移位和不和谐的盐分水平,给他开了一大堆非常昂贵,却没有任何疗效的药物。他身体太虚弱,已经无法上班,他的内脏就像着了火一样难受,他开始对饮食不感兴趣,而更重要的是,他对打牌也失去了兴趣。慢慢地,这位法官和周围的人都开始觉得他快要死了。
对伊凡在法院的好多同事而言,这实在是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费奥多尔·瓦西里耶维奇在想,一旦伊凡去世,自己很可能会得到施塔别尔的职位或文尼科夫的职位——而这次晋升将意味着增加800卢布的收入外加办公室开销。另外一个同事,彼得·伊凡诺维奇也在规划自己的前景,认为这将是把他的内弟从卡卢加调来的绝妙机会,这样就会使他老婆高兴,从而缓解紧张的家庭关系。这个消息对伊凡的家庭来说略为有点沉重。他的妻子虽然毫不在乎他这个人的死亡,但她担心死亡抚恤金的数额,而伊凡的女儿是个交际花,她所担心的是父亲的葬礼将会影响她的婚礼安排。
而对伊凡自己而言,现在只剩下几周好活了,他意识到自己浪费了在世上的光阴,意识到自己一直过的生活在表面上虽然显得春风得意,而内心里却是无聊苍白。他回首往事,追忆自己的成长过程、教育经历和职业生涯,这才发现他曾经做过的每一件事都服务于一个目的,即想使自己在他人心目中显得更加重要:为了给别人留下一个良好的印象,他牺牲了所有的兴趣和对其他事物的感受,然而他现在发现,别人对他根本就不在乎。在一个晚上的凌晨时分,他忍受着痛苦的煎熬,“他突然意识到,他身上的那些与上层社会的人群所称道的东西相背离的难以觉察的冲动,那些他经常压抑的模糊的冲动,很可能就是真正的价值之所在,而其他的事物则都不是真正重要的东西。他的公务职责、他的生活方式、他的家庭、社会上的人和从事他的职业的人所称道的价值——这一切的一切很可能都不是真正重要的东西”。
他浪费了自己短暂的一生,这让他痛苦,然而更加令他难以释怀的是他意识到他周围的人所喜欢的仅仅是他的身份,而不是他真正的、脆弱的自我。他因为是一个法官、一个有钱的父亲、一家之长而受人尊敬,而现在这一切身份都即将消失,在痛苦和恐惧中,他知道他不能指望任何人能够爱他:“最折磨伊凡·伊里奇的是没有人能够给予他同情,而这是他最渴望得到的。在经过长时间的折磨之后,他最希望得到的是(虽然让他公开承认显得有失体面)有人能够像对待生病的小孩那样疼他。他希望有人抚摸着他、亲他、抱着他哭,就像生了病的小孩一样被人宠着,被人抚慰着。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一个重要官员,而且胡须已经花白,因此这一切都是不可能实现的;然而,不管怎
样,他都渴望得到这些。”
当伊凡咽气之后,他的那些所谓的朋友来吊唁他,但他们一直感到惋惜不已的是伊凡的死打乱了他们打牌的日程安排。他的同事彼得·伊凡诺维奇看着伊凡蜡黄、凹陷的脸躺在棺材中,开始想到终有一天死亡也会降临到他的头上——这个想法将会对他产生一些严肃的涵义,特别是针对他花费大量的时间打牌这件事来说更是如此。“唉,这一同样的事件在任何时候都可能发生在我的身上,’彼得·伊凡诺维奇想,有一阵工夫,他感到惊慌失措。但很快地,他甚至都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习惯性的想法使他摆脱了困境,他看见这一切已经发生在伊凡·伊里奇的身上,而不是发生在他的身上,这件事不可能,也永远都不会降临到他的头上;同时他也认识到一旦他承认这一可能性,他将会陷入无穷的忧虑当中。”
2、
《伊凡·伊里奇的死》,用基督教最优良的传统来解释,就是研究通过思考死亡如何使我们的追求减少世俗的成分,而增加精神的内容;如何使我们减少对打牌和宴会的迷恋,转而追求真理和仁爱。
如果托尔斯泰明白死亡的力量可以改变我们对生活关注的理解,那是因为在写这部中篇小说的几年之前,他意识到有一天他会死去,正是在这种意识之下,他对自己的生活进行了反省。他在《忏悔录》(1882)中记录了死亡所引发的各种思考,他解释说,在他51岁的时候,他已经完成了《战争与和平》和《安娜·卡列尼娜》,此时的他已是举世闻名、家财万贯,他意识到自己从早年起,就没有按照自己的价值,或按照上帝的价值生活,而是遵照“社会”的价值生活;同时他也意识到这一情况使他在心中形成了一种强烈的欲望,要比他人更强;要比他人更加出名、更加重要、更加富有。在他的社交圈子里,“野心、权力欲望、贪婪、好色、骄傲、动怒和报复受到普遍的尊重”。但现在,心中装着对死亡的思考,他开始怀疑他以前的各种抱负的合理性。“‘那么好吧,你在萨马拉省有六千俄亩土地,三百匹马,那又怎样呢?……好让你的声誉比果戈理、普希金、莎士比亚、莫里哀,比世界上所有的作家都高,那又怎么样?’我什么都不能回答。”
最终平息他所有问题的答案就是上帝。他将完全遵从耶稣基督的教导度过余生。不管我们如何理解托尔斯泰用经典的基督教的途径来解决他的意义危机,他的怀疑旅途遵循着一个熟悉的轨迹。这是一个对死亡的思考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