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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的自高自大,或他人的阿谀奉承,
巧妙地使我们相信
我们远远高出同类的普通水平的时候,
坟墓则会断然否认这些令人愉悦的恭维之辞
并以铁的事实使我们了解自己的身份
以下几行诗歌是墓园派诗歌最杰出的代表人物托马斯·格雷在他的《墓园挽歌》(1751)-诗中反复使用的:
徽章的炫耀,权力的浮华,
世间所有的美貌,所有能够获取的财富,
都在等待同一个不可避免的时刻。
荣誉之路只能通往坟墓。
对那些饱受社会虐待的人们而言,当他们预见到无论个人还是社会都将永远地消亡时,他们无疑获得了一种提前实现的报了仇、雪了耻的美妙感觉。
画家们也同样热衷于绘制一些自己的文明在将来惨遭破坏的画面,以此来警告和谴责那些自命不凡的时代维护者。 18世纪的法国画家于贝尔·罗贝尔非常痴迷于把一些现代法国的伟大建筑绘制成一片废墟,并因此获得了一个绰号:“废墟罗贝尔”。在英国,跟他同时代的约瑟夫·甘迪因为画了一幅屋顶坍塌的英格兰银行的画而闻名一时。
大约70年之后,居斯塔夫·多雷为伦敦绘制了一幅21世纪的想象图,其情景有点类似于古罗马晚期的样子。画面上有一个新西兰人,与多雷同时代的人认为新西兰人代表着未来的人类,他正在描摹教士街车站的废墟,就像英国人曾经跑到雅典或罗马去为帕台农神庙和罗马圆形大剧场做素描一样,而多雷在画这幅画的时候,教士街车站才刚刚建成,崭新异常。
18世纪伊始,受相同情绪的影响,游客们四处游历,缅怀历史的废墟:特洛伊、科林斯、帕埃斯图姆、忒拜、迈锡尼、科诺索斯、巴尔米拉、巴尔贝克古城、佩特拉和庞培。德国人是构造合成词的大师,他们曾经为逃亡者和心灵独特者专门制造了一些词汇(weltschmerz、sfreude和wa),他们现在又为了描绘对古老遗迹的感情而制造了一些新词:ruinene-mpfi、rui、rui。在1787年,歌德曾两次参观庞培。“历史上发生过众多的灾难事件,”歌德在那不勒斯写道,“但从来没有哪一个灾难事件能像庞培遗迹一样给后世诸多的享受。”‘我在罗马圆形大剧场的遗迹中度过了多么美妙的早晨,我完全沉醉于巨大的废墟中了!”司汤达在他的《罗马漫步》(1829)里这样回忆道,他认为参观遗迹是“记忆所能摄取的最强烈的乐趣”。他甚至断言,罗马圆形大剧场的遗迹要比当初崭新时夏加富有魅力。
“我是奥西曼德斯,众王之王/强悍者呵,谁能和我的业绩相比!”这是雪莱的诗《奥西曼德斯》(1818)中埃及拉美西斯二世法老雕塑基座上的铭文。但万能的上帝,甚至普通人,都无需为他的成
就而绝望。拉美西斯二世法老的支离破碎的尸骨埋于地下:“在这巨大的荒墟四周/无边无际/只见一片荒凉而寂寥的平沙。”
我们总是牺牲自己宁静的心情而去追求那些转瞬即逝的世间的荣华富贵,而遗迹能够揭示出我们这些行为的愚蠢本质。当我们看到这些古老的石头之时,我们对自己成就的焦虑——以及缺乏成就的焦虑——会随之减弱。如果我们在他人眼中是个失败者,如果没有人为我们树碑立传,如果没有人为我们列队致意,如果在最近一次聚会中没有人对我们以笑脸相迎,这一切又有什么关系呢?任何事物注定都要消失,新西兰人总会在一定的时候来为我们居住的大街和工作的办公室留下的遗迹做素描。与永恒相比较,扰乱我们心神的那些东西显得多么微不足道啊。
遗迹能够让我们放弃辛苦劳作,放弃我们自以为是的完美感和成就感。遗迹提醒我们,我们永远不可能抗拒时间,我们只是自然破坏力的玩物,而我们只能暂时压制自然破坏力,不能真正地克服它。我们可能会享受一时的成功,我们可能会在短短几年内赋予混乱以秩序,但任何事物都终将退回到以前原初的状态。如果这种想法能使我们心情宁静,那是因为我们的绝大部分焦虑来自于我们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目标和关注的重要性。由于我们对自己所做的事情评价过高,我们便因此受到惩
罚,进而接受理想的折磨。
基督教的伦理学家们长期以来都明白,要安抚焦虑者,最好的方式并不是像乐观的心态教我们的那样,告诉他一切事情都会好起来的——相反,我们应该告诉他一切事物最终都将变得非常糟糕:屋顶将会塌陷,银行将会变成废墟,我们将会死去,每一个我们所爱的人都将去世,我们所有的成就,甚至连同我们的名字都将深埋于地下。如果这样的想法能够安抚我们,那是因为在内心深处,我们本能地知道我们的痛苦与抱负之庞大密切相关。如果从1,000年的角度来看待我们那些渺小的身份焦虑,我们将会非常难得地认识到自己的微不足道,从而获得心情的宁静。
7、
宏大的自然景观与废墟一样,能够起到相同的减缓焦虑的作用,因为宏大的自然景观是无限空间的代表.就如同废墟是无限时间的代表一样,与无限的时间相比,我们虚弱的、短暂的生命与飞蛾或蜘蛛的生命一样微不足道。
不管人们之间存在着多大的差别,但一旦我们把世界上最强大的人同荒原大漠、崇山峻岭、巨大的冰河以及世界的大洋相提并论,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就会变得非常微弱,几于消失。它们都是自然现象,其所占的空间如此之大,很容易就可以使任何两个人之间的差异显得可笑地微弱。身处宏大的自然景观,我们会感受到在广阔无垠的宇宙中人类的渺小,我们的心情会随之宁静,我们在社会等级结构中感受到的人微言轻的感觉也会随风消散。
要想克服认为自己微不足道的自卑感,我们无须努力使自己变得更加重要,而是要认识到所有的人相对而言都是微不足道的。一旦面对那些比我们要大上千亿倍的东西时,我们对他人比我们高几毫米的关注就会随之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对这些巨大的东西的敬畏之情,我们往往称这种力量为无限、永恒——或很简单地,同时也最顶用地,称之为上帝。
8
对身份低下的焦虑进行治疗,最好的办法就是通过旅游——在现实中旅游或在艺术作品中旅游——去感受世界的广阔无垠。
【集体】
1、
根据现代世俗社会的一种很有影响力的观点,认为一个人最不体面的命运莫过于变得“同每一个其他的人相像”:因为“每一个其他的人”是包括平庸无能的人、墨守成规的人、无聊乏味的人以及土里土气的人在内的一类人的总称。任何一个思维正常的人的目标就是想方设法使自己区别于周围的人群,在他们能力许可的前提下使自己“脱颖而出”。
2
然而,根据基督教教义,与他人相似并非不幸,因为耶稣的核心主张是,所有的人,包括智障者、无能者和无名之辈都是上帝的创造物,他们都平等地得到上帝的爱——因此他们也应该得到上帝的每一件创造物应该得到的尊严。用圣彼得的话说,我们每个人都有具备“神性”的潜力——这一思想彻底地颠覆了那些认为一些人天生平庸,而另一些人天生显赫的想法。在上帝之爱的范围之外别无人类,基督教如此认为,并把神的权威归结为相互尊重的理念。我们与他人共有的东西恰恰构成了我们身上最珍贵的东西。
基督教要求我们透过人们之间表面的差异,去关注那些被公认为是普遍的真理,建立在这些普遍真理之上的是集体感和亲情感。我们中有一些人可能很残酷,有些人可能很焦躁,有些人可能会很愚笨,还有些人可能会很无聊,但把我们拉在一起,并在我们之间建立起相互联系的纽带的是我们对自身的脆弱的共识。在我们的缺点背后,总有两个基本要素在起作用:恐惧和对爱的渴望。
为了鼓励人们之间的相互感情,耶稣力劝我们要像对待小孩那样对待成年人。一旦我们把他人想象成一个小孩,我们对他人品格的评价立刻就会产生180度的大转弯。从这个角度出发,我们能够更容易地对成年人表达同情和宽容,就像我们总是很自然地以同情和宽容的态度对待小孩,如我们总是说孩子很调皮,而不说他品质糟糕,我们说孩子很任性,而不说他很傲慢自大。要讨厌一个小孩很难,要讨厌一个正在熟睡的人同样很难。熟睡者紧闭的眼睛,放松而毫无防备的表情,都能让旁观的人产生关怀和爱护的心理——这种情形非常明显,我们在火车上或飞机上对身旁睡着的人长时间地盯着看也会因此而显得尴尬不已。他们的脸让我们立即产生亲近感,日常人际关系赖以为基础的后天形成的漠不关心也随之受到质疑。基督徒认为,世界上并没有陌生人这回事,只可能因为没有意识到他人和我们具有相同的需求和弱点从而对他人产生一种陌生的印象。从本质上来说,从真正重要的东西来说,我们同他人实际上并无二致,认识到这点才是一一个最高贵的人生和最完整的个人的基础。
3、
这种认为他人很可能既不是无法理解,也不是令人厌恶的想法,对我们身份的关注有极为深远的影响,因为我们想在社会上扬名立万的欲望,在很大程度上都来自于作为一个普通人对所具有的种种不利因素的恐惧心理。我们越认为普通生活令人耻辱、肤浅、低贱或丑陋,我们想要同他人区分开来的欲望就会更加强烈。集体越堕落,个人成就的诱惑力就越大。
基督教从一开始,就试图在理论和实践两个方面促进我们的集体归属感,其途径之一就是通过举行教堂活动的仪式和演奏教堂音乐——在这些情况下,众多互不相识的人感觉到对他人的猜疑因这种超验媒介的存在而减弱消退了。
我们可以设想这样一个情形:我们在一个大教堂里,周围是陌生的人群,我们来此地的目的是为了欣赏巴赫的《b小调弥撒曲》(“所有时代、所有民族的最伟大的音乐作品,”——汉斯一格奥尔格·内格里,1817)。世间有各种各样的东西能够把我们彼此区分开来,如年龄、收入、着装和家庭背景。我们可能从来没有相互交谈过,我们可能很小心地不让别人发现我们注视他们的目光。然而一旦《弥撒曲》开始演奏,一种社会融合的过程也就随之开始了。这首音乐表达了那些我们一直认为不成熟和隐私的感情,作曲家和音乐家把我们心炅的活动变成声音,从而为我们和他人去感觉体会,在欣赏这首曲子时,我们因为对内心感情的释放和对作曲家和音乐家的感激而热泪盈眶。小提琴、合唱团、长笛、低音提琴、双簧管、巴松管和小号共同演奏,把我们灵魂深处最隐秘、最模糊的东西以声音的方式表达出来。而且,由于音乐演奏是面向大众的,我们可以意识到,既然他人对音乐做出与我们一样的反应,那么他们就不可能是我们以前所想象的那样不可理解的人物。他们具有与我们一样的感情,他们也为同样的一些东西所感动。因此,尽管我们在外部形象和行为方式上
有天壤之别,我们却拥有一个共同的核心,在此核心之上可以建立起真挚的联系,其意义远远超过了演奏《弥撒曲》本身的价值。一群陌生人在开始的时候从外表看来非常陌生,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借助合唱音乐的力量,相互间就会明显产生朋友的亲近感;我们从冷酷的外表走出来,与我们身边的人共同分享音乐带给我们的消遣,即便这段时间非常短暂,也不乏其价值。
4、
当然了,我们对他人的看法很少像在教堂里对他人的看法那样美好。公共场所往往更加腐朽和可怕,使我们产生在物质和精神上独立于它的冲动。
就有这样一些国家,由于住房、交通、教育和医疗等方面的公众条件过于糟糕,人们自然而然地躲避与公众打交道,而把自己关闭在厚厚的墙壁后面。如果做一个普通人就意味着过一种连一般的尊严和舒适的需求都无法满足的生活,那么对上层身份的欲望则会变得异常强烈。
然而也有另外一些地方,在数量上要少得多,它们中的大多数有强大的(经常是新教的)基督教传统,这些地方的公共场所因为其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