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矩矩地立在了小数点儿的右边。打瓢的高高在上,“砰砰”声贯穿始终,淀粉糊糊拉成一条条乳白的小圆带子坠下来,将那个巨大的数码捆扎起来。数码上的每个位数都像一个铁轮,犹如李知常设计的生铁变速轮。它们自左至右,逐渐缩小,再由那些小圆带子连成一串。当李知常的变速轮设计成功之后,就会在粉丝房的雾气中交错旋转,一眨眼给那个巨数添上一个新的尾数……见素每逢这样定定地看着,不远处大喜就连连咳嗽。一次见素正要挪动步子,有一个肥掌搭在他的肩膀上。气味早告诉见素是谁站在身后,他故意没有转身。老多多说:“他妈的,睡不着,想喝口酒。”他一只手拉上见素往外走,走到胖胖的大喜身边站住了,说:“你老咳嗽就是一种病。好在男人都有一个偏方。”
他们把一个矮脚白桌抬到炕上,一边一个坐下喝酒。炕下生了火,两人老要冒汗。老多多从铺盖卷里抽出一瓶茅台。他说:“这是我孝敬四爷爷的。不过我先挑出一瓶验验真假。上一回四爷爷抿一小口就知道是假的,从窗户上一抬手扔了出去……啧啧。真假?真的。”见素喝得很少,老多多今夜贪酒。他坐在那儿摇晃着,看着见素。他觉得见素的头一会儿放大一会儿缩小──这真是一个奇怪现象。这大概是老隋家人的一个奇怪现象。老多多笑着揉一揉眼。他问:“见素,你说这个年头有没有哪个冤家在算计我?”见素不语。他接上又说:“我红火,他们害气。这还是刚刚红火哩!人家有些『企业家』三辆四辆小汽车也买上了,身子边上就有一个女秘书。这些东西咱也要。你说能没有人算计我?”见素抬眼看了看老多多,见他眼皮垂了垂。老多多用力抿着嘴角,把个酒盅捏碎在桌子上,说:“洼狸镇上敢算计老赵家的,也就是老隋家的人了……哼哼!不过如今别人算计我,我伸出一个手指头就能把他捅倒;要是老隋家的小子算计我,我一根手指头也不伸。”老多多说着嘿嘿地笑,身子挺直起来。见素不解地看着他。
老多多站在那儿,接上说:“不用伸手指。我只用下边那个东西就把他干倒了。”说着撅撅臀部,将身子用力往前一耸。
见素的血猛地涌到了头上,牙齿发出了声音。他眼角瞟着窗台上那把砍刀。
老多多捏碎了酒盅就无意喝酒,这会儿从什么地方找出一根生锈的针钉起扣子来。他光着肥肥的臂膀,每一针都拉出很长的线,手捏锈针扬在空中,一身皮肉奇怪地抖动三两下。见素眼盯着那把砍刀,老多多还是一下一下拉线。老多多有一次捏针的手拉到见素头顶那么高,突然针尖倒向外侧,飞快地朝见素右眼刺来。见素尖叫一声摆头向左,同时右手铁定地把住那只举针的肥手。老多多看着见素,说一声“好险”,哼哼地笑起来。见素的心怦怦跳着,只是不松手,盯着砍刀的眼放出光来。老多多这时说一声“看手”,然后被握住那只手的小拇指狠劲抠了一下,抠在见素食指指甲上边一点。痛疼钻心,见素一抖,老多多乘机手腕一扭,挣脱出捏针的那只手……生锈的针重新插到扣子上,慢吞吞地拉出长长的黑线。他一边钉扣子一边说:“到底是年轻,不行。你知道我这一手是战争年代学来的。你没经过战争……你哥哥招数也许好些。”
见素那天夜里几乎是全身颤抖着离开了老多多。他想马上去河边磨屋里,但又不想和抱朴讲什么。上一回在老磨屋里的争执如在眼前。他在冰凉的西风中踉跄着,咬了咬牙,决定让老多多的粉丝大厂来一次“倒缸”。主意已定,身子颤抖得立刻轻了。回到厢房浑身疲倦,但又睡不着,就接上算起帐来。他一边算帐一边想,待到黎明时分,粉丝房里的人也到了最困乏的时刻。那个时候动手再好也没有了。要使粉丝厂“倒缸”十分容易,无论是磨绿豆、淀粉沉淀、搅拌淀粉糊糊、水温、浸烫绿豆、搭配浆液……任何一个环节出点差错都会“倒缸”,让一些人叫苦不叠。最便当的办法也许就是在浆液上下手了。
街巷上的鸡一声一声啼叫。见素往粉丝房走去。天有些冷,他披了一件黑布斗篷。
沉淀池四周静静的,看池的人已经找地方歇息去了。见素站在池边,看着汽灯下泛着淡绿光色的浆液。浆液的颜色十分可爱,池面上平静如镜。淀粉在浆液里酣睡,酵母怀抱着它的婴儿。一股芬芳的、透着一点儿微酸的气味涌进了鼻孔。他知道这是再理想也没有的浆液了,它滋养着整个粉丝厂,使下几道工序处于最佳状态。灯光将他的影子投到池面上,他觉得池水像一双纯洁无瑕的处女的眼睛。他移开目光,搜寻铁瓢和滚烫的热水管──只要浇进热水、掺入几瓢黑粉酵母,一切也就了结了。隔壁的粉丝房没有一声喧闹,“砰砰”地打瓢声有气无力。见素找到热水软管拖过来,又转身去找黑粉酵母。正这时有人打了一声哈欠──大喜揉着眼睛从隔壁走出来,不知要到哪去,正迷迷糊糊地往沉淀池这边走来。见素赶忙将两手抄进斗篷里,笔直地站在了那儿。大喜一抬头看到了见素,眼睛一亮,睡意全无。她咳了一声,直盯着热水管流出的热水、腾腾升起的白气。她叫了一声:“见素哥……”见素没有回答,阴沉着脸,轻轻地将热水软管踩在脚下。他恨不能将大喜抱起来扔进沉淀池里。他在心里念叨,但愿这个满脸憨气的大喜什么也看不懂。他用脚将热水管拨到一边。
大喜在围裙上搓着发红的两手和胳膊。她嘴唇抖着,嘴里发出嗡嗡嘤嘤的声音,高高的胸脯不住地颤动。见素灼亮的黑眼睛看着她,她往后退着。后来她蹲在了地上,低头看自己红红的两手。见素一双激怒的眼睛在她身上扫来扫去,心中突然一阵灼热。他走过去,毫不犹豫地伸出强劲的双臂,将她抱了起来。她的头歪在他的胳膊上,嘴唇紧紧地贴上去。见素把她抱到沉淀池跟前,看着她的脸说:“我把你扔下去吧?你来得真不是个时候!”大喜火辣辣的眼睛看着他,说:“你不能。”见素无可奈何地笑笑:“你真有数。”他把她包在宽大的斗篷襟子里,感受着她的激动。她被紧紧包裹着,可是并不老实,一双手按在见素的胸口上,又把头伏上去。见素低头从斗篷的空隙里看着她,心想这真是一只美丽的肥猫。他说:“我要这样把你抱进我的厢房里去。”大喜喘息着,声音断断续续:“见素哥,把我给你,给你吧……我一亿个喜欢你!我……”大喜用一个巨数表达了她的爱情。见素抱着她的手臂猛地一震。他马上又想起了那个日夜缠绕着他的大数。他不顾一切地从斗篷中托起她来,吻她裸露着的皮肤,嘴里咕哝着:“那个大数,慢慢就会减少……大喜,你就是一个大数!”大喜泪流满面,吭吭哧哧地说:“我一亿个喜欢你……你、你抱走我吧。上哪去都行。我跟着你。你要我吧?你要了我,再杀了我,我也不怨恨你……我!”见素莫名其妙地拍打着她,后来又用斗篷裹起来。他看着渐渐变亮了的屋子,说一声:“早晚要你。”就把她放到地上,让她回粉丝房去。她不愿离开,他推了她一下,她才后退着走了。
“可怜的东西!”见素在心里说道。
以后好多天,见素回忆起沉淀池边的那个黎明时,还深深地遗憾。他后悔手脚太迟缓,便宜了赵多多;甚至更后悔没有把大喜一口气抱回家来。一个健壮的成熟的男性,周身的热血在激荡回旋,使他既不能安眠也不能算帐。那个大数像一张细丝网绞在了他的身上,紧紧地勒进皮肉里,难受极了。他在炕上焦躁地滚动,直到炕席子上染了血。他沾在手上嗅了嗅,血腥味儿刺鼻。他重新仰卧下来,盯着焦黑的屋梁。他心里明白:那两个事情迟早都会做成,必定做成。
第三天上,老多多突然差人来厢房里喊见素。那个人急急慌慌地喊着:“倒缸了!倒缸了!”
见素“啊”地一声坐起来,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连着问了几遍,快乐的小虫在心里爬起来。他胡乱披上衣服,一颗心“怦怦”跳着,往厂里跑去。
好多人垂手站在门外,老多多眼睛通红里外乱窜。见素到处看着,无限欣喜又无限费解。打瓢的人卖力地拍打,“砰砰”声一如既往,可怜他汗水如雨,乳白的淀粉糊糊就是拉不出丝。一截一截断掉的粉丝在滚水里泛着,像一些顽皮的小鱼。搅拌浆子糊糊的人像过去一样围着一个大瓷盆转着,一男一女间隔分开,哼哼呀呀地走。老多多疑心是糊糊搅得不匀,这时大声催促他们把打拍号子哼得再响一些。于是男男女女“哼呀哼呀”大叫起来,叫一声挪一步,半个膀子几乎都插到了糊糊中。见素又到沉淀池跟前去看,刚一走近,就闻到了一股醋味。水泥台上一溜沉淀试验杯无一沉淀,淀粉小颗粒在杯里不安分地活动。池面再也不是可爱的淡绿色,而是浑浊一片,泡沫生生灭灭。有一个巨大的圆泡凝在池子中央,好长时间没有破碎,后来又“啵”的一声无影无踪。当见素重新迈进粉丝房时,已经隐隐约约闻到了一股臭气。见素的心愉快地跳动了几下。他知道这次“倒缸”相当严重,因为上一次大“倒缸”就曾闻过这种气味。他蹲下抽起烟来,一双眼睛四下里瞟着。闹闹在涮粉丝,这会儿被浆液中的怪味顶得捂住鼻子跑开了,要到窗口透透气。老多多怒冲冲地拦住她,吆喝着:“回去干活!我看他妈的今天谁敢动……”见素觉得这真有趣。他认为所有的脸都被一只看不见的神灵之手摆弄得肃穆庄严了。没有谁敢嬉笑。所有人都沉默了。见素看着大喜,觉得惟有她恬静而轻松,不时地瞥他一眼。她在这时候竟然有妩媚之感。这真奇怪。
老多多很快就精疲力竭了。他四处寻找见素,最后一转脸看到了,恶眉恶眼地说:“这就看你这个技术员的戏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见素吐一口烟:“不错。我蹲在这里看了半天,看看门道。不过哪个技术员也不敢保证一辈子不『倒缸』……”老多多吼了一声:“倒了缸,你来扶!扶不起,请你哥去!”见素笑笑,向沉淀池走去。他在老多多的注视下用铁瓢一下下泼着浆液。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后来他又到搅拌糊糊的瓷盆前面看了看,叫一声“停”。他试了浸烫豆子的水温,指示重新换水。老多多一直跟在他的身后。见素告诉对方:先用五天的时间看看吧,也许有点把握。老多多无可奈何,喉咙里发出哼哼的声音。
第二天上,醋味弥漫了整个粉丝大厂;第三天上,沉淀池又发出一股透着辛辣的焦糊气味;到了第四天,各种气味终于被无法抵挡的臭味笼罩起来。臭味越来越恶,人们都在心里惊呼“完了”。高顶街书记李玉明来了,眉头紧皱。主任栾春记连声大骂,嫌扶缸的措施太不得力。老多多去老磨屋请抱朴,见素想哥哥一准不会来。当抱朴跟着老多多跨进门时,见素深深地吃了一惊。他狠狠地盯了哥哥一眼。抱朴好象一切皆无察觉,宽宽的后背弓下来,鼻孔微仰,直奔沉淀池而去……老多多亲手在门框上拴了乞求保佑的红布条,又去“洼狸大商店”请来了张王氏。张王氏过早地穿上了棉背心,显得腹部很大。她两手按腹走进门来,刚一站定就左右观望,无比警惕,两眼雪亮。最后她在老多多亲手搬来的一把大太师椅上坐了,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抱朴在一个角落里蹲了半个时辰,然后脱得上身只穿一个背心,猛力泼起池里的浆液。泼过一会儿,他又到浸烫池、淀粉凉台上一一看过。这样过了十几天。这段时间里,他除了解溲从未离开粉丝大厂一步。饿了他就团一块淀粉烧了吃,夜间倚墙而眠。见素曾经喊过他,他一声不吭。没有多久他就脸色灰暗,嗓子也哑了,红着眼睛用手跟人交谈。
张王氏吸引了很多的人。人们都看到她多灰的鼻翼不停地张大,喉结也上下滑动,不吭一声。到后来张王氏扬扬右手,让老多多驱开众人,然后语气平缓地念道:“冤无头来债无主,没有云彩也下雨。初七初九犯小人,泥鳅一摆搅水浑。”老多多惊慌地说:“『小人』姓隋吧?”张王氏摇摇头,又念出一句:“天下女人是小人,女人之心有裂纹。”赵多多揣摩着,陷入了茫然。他求张王氏再解,张王氏露出黑短的牙齿,缩了缩嘴角,说:“让我替你祷告祷告吧。”说完闭上眼睛,将两脚也收到椅面上,咕哝起来。她的话再没法听清。老多多无声地蹲在一旁,额头上渗出一些小小的汗粒。张王氏坐功极深,竟然端坐椅上直到第二天放明。夜里她的祷告声渐弱直到没有,可是夜深人静时又陡然响起。几个伏在浆缸和水盆边的姑娘纷纷被惊起来,恍惚间箭一般奔到太师椅跟前。张王氏纹丝不动,嗡嗡的咕哝声里插一句“大胆”──姑娘们赶紧又跑回原来的地方。
抱朴一直在沉淀池边过夜,待到一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