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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闹说了一句:“我就怕一个人。我怕老磨屋里那个不声不响的男人。他是你哥哥。?
“什么?”见素尖叫一声。
“我说,他是你哥哥。”
见素定定地看着她。她也毫不畏惧地望着他。她的目光让他明白她刚才的话是真的。他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一双脚。闹闹声音缓缓地说着,好象说给远处磨屋里的那个人听:“……他这个红脸汉子。他一天到晚就那么坐着,像一块大石头。可是从背影儿看是这样。你不能看他的脸,那上面的眼睛跟他弟弟一样好看,可是沉甸甸的,看一眼记一辈子。我睡着了还想他这双眼、他又宽又大的后背。我想趴到他背上哭一场,让他把我背到天边上去。我跟你说我想从后面打他──我哪敢呀。他打我,手掌离我二尺远我就倒了。我喜欢这个大汉子用大掌打我。他真有劲儿呀,他的劲全藏在心里头,叫人忘不了他……”
见素听到这儿自语般地咕哝了一句:“我明白了。”
闹闹仍然语气缓缓地说下去:“你不明白。他抱过我──就是老磨屋刚安上机器那会儿。他怕机器伤了我,一把抱起我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真有劲儿,轻轻一下就把我抱起来,轻轻一下就把我放下来。什么都是轻轻的,他是太有劲儿了。他今年四十多岁了,胡茬儿真黑……可我怕他。我怕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了,怪不得人家都说我“浪”。见素,现在你明白什么叫『浪』了吧?嗯?什么叫『浪』?”她说到这儿又格格地笑起来了,大声地问着。见素正惊讶地听她说话。思维还没有跟上来。他想了想,认真地回答说:
“那是因为你身上有股怪劲儿。怪劲儿就是『浪』。”
“『怪劲儿』逼得我怕抱朴吗?”
见素点点头又摇摇头:“『怪劲儿』逼得你浑身打战,就像刚才一样。不过『怪劲儿』也逼着你往老磨屋那儿跑。你肯定常常往老磨屋里边瞅。”闹闹笑着皱起眉头,说:“老隋家的人真灵。你就一下说准了。我瞅他的后背、头,他看不见我。这个光棍汉子!这个闷葫芦!”闹闹说得高兴起来,两手掐在腰上,左腿从蹲着的见素头上撇了过去。见素在心里骂了一句,但没有吱声。他此刻那么想见到哥哥。他为他焦虑、为他愤愤不平,也多少有点嫉恨。闹闹在屋里走来走去,身体急躁而愉悦地拧动着。明亮的光线照着她的全身,她又像一团火那样了。这团火滚动着,出了“洼狸大商店”的门。见素像没有看见似的,一直蹲在那儿。
夜间,见素继续算帐。那个大数将要扣除的最大一笔款项,恐怕就是原料费了。赵多多承包粉丝大厂的十三个月里共加工了二百九十八万斤绿豆。其中的进口绿豆占百分之四十三,每斤合四角八分;其余全是来自东北或芦青河地区的绿豆,每斤合四角三分。这样进口绿豆的费用为六十一万五千零七十二元,国产绿豆为七十三万零三百九十八元,合计原料费为一百三十四万五千四百七十元。还要扣除再生产费用。粉丝大厂承包之初,除了磨屋、粉丝房、晒粉场的全部设备接收下来之外,还有生产流程中的二十多万斤绿豆、库存二百四十八万斤绿豆、六十三个淀粉坨。这一切折合为人民币约为十八万二千多元。承包后四个多月的时间内,基本上维持在原来的规模上生产。第五个月购进绿豆三十万斤,花原料费十三万五千元。第六个月改装沉淀设备,重新扩建了沉淀池、新添了二十多个沉淀缸。第七个月又购进绿豆十万斤。第八个月改装机器磨屋。六七八三个月投资为十八万八千余元……算到这里,见素深深地舒了一口气。那个大数需要扣除的部分基本上全部折算出来,再扣除了按合同上缴部分、加上副产品收入,那笔大帐的基本轮廓也就出来了。他吸着烟,不慌不忙地翻动着前一段写下的那些数码。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些数码是怎么回事。这些小小的阿拉伯字码会在一个时刻全活动起来,伸出毛茸茸的小爪子,挠得赵多多不舒服!最后这些小爪子又会扯起来,紧紧地缚住赵多多肥胖的身体,再用力绞拧,让这个人鲜血淋漓,痛不欲生。
见素无声地笑一下,抬头去看窗外。哥哥的窗户又亮起来了,见素马上想到他在读书。他关了门,往哥哥屋子里走去。
抱朴刚刚值完夜班,回到屋里不能马上睡下,照例读一会儿书。他展开那个布包,把书翻到前天看过的地方。有几处他怎么也弄不明白,就用红笔做了记号。见素进来了,他瞥了弟弟一眼,继续读书。见素不声不响地站在身后,看哥哥读书。他第一眼就看到了这样一句话:“手的操作所要求的技巧和气力愈少,换句话说,现代工业愈发达,男工也就愈受到女工的排挤。”见素笑了。他想这本书说得不错。粉丝房里差不多全是女工,如今只有拍打铁瓢的人是男的。弄弄粉丝,需要的力气当然少,所以女工也就多。男人在粉丝房里受到了“排挤”,一点不错。见素又笑了笑,他想这本书不错。抱朴翻了几张,见素见到满是红色的记号。“……它无情地斩断了把人们束缚于天然首长的形形色色的封建羁绊,它使人和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除了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联系了。它把宗教的虔诚、骑士的热忱、小市民的伤感这些情感的神圣激发,淹没在利己主义打算的冰水之中。”见素看了一下哥哥,见他把“宗教的虔诚”、“骑士的热忱”、“小市民的伤感”三个地方一一画了重重的红杠。见素正想询问一句,抱朴又往前翻去。见素马上又见到了一个个红色的记号。“在这一章里,正好没有说到俄国和美国。那时,俄国是欧洲全部反动势力的最后一支庞大后备军;美国正通过移民在吸收欧洲无产阶级的过剩力量。这两个国家,都向欧洲供给原料,同时又都充当欧洲工业品的销售市场。所以,这两个国家不管怎样当时都是欧洲现存秩序的支柱。”“今天,情况完全不同了!”“现在来看看俄国吧!”“对于这个问题,目前惟一可能的答复是:……”见素精神振作,但是陷于了茫然。他终于鼓足了勇气问道:“这是什么意思?”抱朴头也不抬,表情沉重,语气却相当和缓:“我也不很明白。”他说完又翻几下书页,一边翻一边说:“要真懂没那么容易。我准备读一辈子。我跟你说过,日子每到了关节上我就不停地读它。”见素不解地说:“不过这本书很薄。”抱朴点点头:“它也许原来很厚很厚,它讲了全世界的事情嘛。它是压缩成了这么薄薄一小本。”见素似懂不懂地“唔”了一声,眼睛停留在如下的几行字上:“我们的资产者不以他们的无产者的妻子和女儿受他们支配为满足,正式的娼妓更不必说了,他们还以互相诱奸妻子为最大的享乐。”见素鼻孔翕动着,看着抱朴。抱朴的脸色冷峻起来,盯着那几行字,伸手去一边取烟。见素把烟递到他的手里。见素说:“你来解释一下吧!”抱朴看了他一眼,接上翻起了书页,像是什么也没有听到。烟雾从他的嘴里、鼻孔里涌出来。他的手将书页压平,贪婪地默读着,有时往一边的本子上记些什么。见素不由得也严肃起来。他的目光在字里行间滑动,费力地默念出一个一个字。最后他盯住了那一页纸上的最末两行文字,屏住了呼吸。
为了这个目的,各国共产党人集于伦敦,拟定了如下的宣言,用英文、法文、德文、意大利文、拂来米文和丹麦文公布于世。
见素突然觉得这两行文字是用一种颜色凝重的特别金属浇铸而成的。他用手去抚摸,闭上了眼睛。金属巨字碰了他的手指,他又胆怯地缩回来。哥哥说了一句什么,他没有听清。他站着,站在哥哥背后,一声也不吭。他现在明白了,明白了这本薄薄的小书中正有一股无法抵挡的奇特力量,牢牢地抓住了哥哥。抱朴一定会读它一辈子。见素再也不想惊动干扰他了,悄无声息地退出屋去,轻轻地给他合上门扇。
他继续算那笔帐。密密的数码日夜啮咬着他,像水蛭一样吸附在他的皮肤上。他从屋里走到屋外,走到粉丝房或“洼狸大商店”中,它们都悬挂在他的身上,令人发痒地吮着。他飞快地甩掉它们,可一忽儿又围拢来。他现在要做的事情是把副产品的收入并入那个大数。粉丝大厂每天产渣八千余斤,浆液三千余斤。粉渣分别作为牲畜饲料和酒的原料卖出,可销掉百分之五十。做饲料的粉渣占了百分之八十,每斤售价二分;卖给酒厂的粉渣每斤售价五分。十三个月里,粉渣可以赚四万余元。每天还可以销掉一千多斤可食浆液,合三十三桶,每桶售价一角五分,共可赚一千九百余元。这样粉丝大厂承包以来的副产品收入总计为四万一千九百余元。这个数应并入那个大数,得出整个大厂十三个月的毛利:二百一十七万九千四百余元。这个大数出来了,紧紧尾随着的就是那一个个等待扣除的数码。原料费、工人工资、再生产费用……一个一个扣除掉,最后这个大数颤颤抖抖缩成一团,成了二十万零五千八百一十五元。承包合同上签订的上缴额为七万三千元,那么上缴之后余十三万二千八百一十五元。如维持十三个月的原有规模的生产,还需要购进十九万五千一百多斤绿豆,支出原料费八万七千八百元。再加上外销粉丝掺假,陆陆续续掺入几万斤杂质淀粉,赚一万多元。这样,粉丝大厂就净剩五万五千多元。这已经是最后筛下来的果子了,这个果子如果说属于粉丝大厂,那还不如说属于赵多多他们。粉丝厂的添置设备和扩充,必然靠集资或别的途径再取得一笔款项。可怕的是有些数字并未能在冠冕堂皇的帐簿上显示出来。按照一般的规律讲,管帐人没有一个不是承包者最契合的合作者,粉丝大厂这个身穿黑衣的寒酸的管帐人更不例外。见素对管帐人的面孔看得越来越清晰,这个人故作神秘,嘴里流淌着酒液,喷吐着虚虚实实的数码。见素完全明白了那根生锈的衣针为什么会猛然扎过来。他擂着桌子,擂着那个数码,仿佛就擂在那个管帐人的头骨上。
这个夜晚余下的时间里,他睡得很香。数码织成的网终于脱去,他一身轻松地呼吸着。睡梦中,他又一次坐在了酒坛旁边,头顶上搁着一只处女的白嫩的手掌。他呼唤着她的名字,看她像一团火一样在隋家大院里滚动。她滚动着,最后竟然进入了抱朴的厢房里。他喊了一声:“哥哥……”睡梦中,他的眼角挂着泪滴。
见素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河边磨屋。还离老远,他就听见了呜隆呜隆的声音。渐渐,他望见最大的那个老磨屋的门了,望见了他宽大的后背。他正看着哥哥的背影,突然从老磨屋的墙角上闪出了一个人,见素的心立刻怦怦地跳起来:那是闹闹,她在往磨屋里窥视。她把什么东西藏在了身后,余出的一段闪闪烁烁,见素终于看出那是一根削得十分光滑的木棍──他一下子想起了闹闹在“洼狸大商店”中说过的话,她要用棍子从背后击倒老磨屋里的人!见素觉得血液在身上翻涌起来,他想大声呼喊哥哥,又想飞扑过去。可是他的心提起来,身子震动了一下,竟然默默地站在了原地。他在心中跟自己急促地交谈着:“她会那样吗?”“不会的。”“不,她会,她那么『浪』!”“还是不会的,她爱,爱那个人。”“不要吱声了,不要。看着她──她要活动了。”见素屏住呼吸,紧紧地盯住闹闹,头颅不由得往前探着。闹闹这会儿仍然往门内窥视着。这样又过了一刻,她就小心地往前移动着。她迈入了门槛。她从身后抽出了棍子。她瞄准了他的头颅。她高高地举着……见素马上就要冲过去,用他那只猛拳击她个半死──可是与此同时她的棍子轻轻地落在了他的背上。
见素吐出了一口气。他见到抱朴惊讶地回过头来,责备地看着闹闹。她抱着木棍──见素这才清楚地看明白了,那棍子不过是晒粉场上的一根凉粉杆儿。闹闹一边玩着棍子一边哈哈大笑,再不理会抱朴,一个人凑近了老磨和变速轮看着。见素明白她心中的渴望。闹闹渴望抱朴像上一次一样地抱起她来。可是他没有。他只是抖动着巴掌把她从危险的地方赶开。他对她吆喝些什么,她大概一句话也没有听进去,笑着,用脚踢着老磨的基座。这样她又在老磨屋里逗留了一会儿,垂下眼睫走了出去。整个后一段时间里,抱朴都静静地坐在了方木凳上。他似乎也没有看她一眼。见素愤愤地拧着自己的手,看一眼抱朴,又看一眼离去的闹闹。闹闹去得很慢,像是拖着一个沉重的磨盘。她这样走了一会儿,又站住了。她望着远方的一簇白云,让风吹乱了头发。她后来转过身来,飞一般地跑开了。见素大步向老磨屋走去。
抱朴起身摊平运输带上的绿豆。见素站在磨屋中央,两手抄在裤兜里,等抱朴回过身来,就问:“闹闹刚才进老磨屋干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