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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_24

  么?”抱朴淡淡地说:“瞎闹着玩。”见素摇摇头:“我看见她用棍子打了你。”抱朴苦笑着:“我从来不跟她开玩笑。这个姑娘简直是个泼皮性儿。”见素也笑笑:“可是她从来不跟我动棍子。”抱朴挖苦他:“会的,你等着吧。”
  “如果她敢打我,我就抱住她再不松手,就像你天天抱着木勺一样!”见素大声说道。
  抱朴用诧异的目光望着弟弟,说:“你做得出来。这句话我信。”……见素在屋里走动起来,有些烦躁地看着那些呼呼旋转的变速轮子。这样看了一会儿,他突然转身问:“你天天坐在磨屋里,知道洼狸镇上的大事吗?”抱朴问:“什么大事?”见素哼了一声:“你什么也不知道。你只会跑去为老多多扶缸。你坐在这只木凳上,早晚也老在木凳上。你把什么都耽误了。你自己吃苦,让别人也吃苦。如果闹闹真拿棍子把你打翻在地上我才高兴!你什么时候都坐得住,不管别人上天入地闹腾,你跟聋子差不多。你真是老隋家里的一块……”他不好意思说出来。抱朴催问他道:“一块什么?”见素说:“一块木头!”
  抱朴的脸涨得紫红,嘴巴动了动,但未予响应。停了一会儿,见素走向了小窗口,看看磨屋外面没人,又走回到抱朴身边说:“老多多要成立『洼狸粉丝生产销售总公司』了!”抱朴说一句:“我听说了。”见素盯着哥哥平静的脸色,惊异地叫着:“就眼看着他成立起来?”抱朴点点头。见素退开一点,捏响了手指骨节。他一字一字地对抱朴说:“我以前对你讲过,我要夺下老多多手里的粉丝大厂。它应该姓隋!”见素说完,脸色更加苍白,有些喘息。抱朴从方木凳上站起来,点上烟吸了一口,说:“我早就说过,它不姓赵,也不姓隋。你夺不来。”
  “它就该姓隋。我一定夺得来。”
  “你没有这力气。谁也没有。因为它是洼狸镇的。”
  见素气得大口喘息了,胸膛起伏着。他也想吸口烟,但他从口袋里捏出烟丝,又愤愤地撒到了脚下。他把右手按在了哥哥的左胸上,像乞求一样叫着:“哥哥!哥哥!你别再木木地坐这老磨屋了……你看看这都到了什么时候。老隋家世世代代都是老实人,有什么好结果?人家把磨盘压到你头顶上,你就一动不动。你忍着,咬着牙,白头发一根一根往外生。你坐一天磨屋,回家吃冷饭,没有哪个女人疼疼你!你胆子小得像芝麻粒儿,我就不明白你还怕丢了什么?你忍了多少年,还是这么忍。你长得多壮,没有几个人能打得过你。你是个好人,没做一丁点坏事,可你老要受别人欺负。老磨屋就像个活棺材,你让它装着你吗?你跺跺脚跑出来吧,再放它妈的一把火!我们老隋家到了这一辈上,再也不能窝囊了!你皱着眉头,不说一句话,委屈全咽进肚里,替自己忧愁,也替别人忧愁。你看看你自己这些年在过什么日子吧。凭了你在粉丝这行当的本事,还有你的人格,你只要轻轻召唤一声,一大帮洼狸镇人就会跟你走。老多多斗得了别人,他就是斗不了你。你自己寻思吧,你自己去掂量吧。机会没有那么多,胜也就胜了,败也就败了!……”
  见素越说越多、越说越冲动,一双眼睛灼热地盯在抱朴的脸上。抱朴点了点头,把他的手取下来,摩挲着说:“你好多话点到了我心里去了。不过我不能全赞同你。我想你是高估了我的力气。我没有本事召唤一大帮洼狸镇人,起码是如今没有。赵多多的好日子也不会长久,不过你还是轻看了他这一种人。”
  见素听到最后,冷笑了一声。
  抱朴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见素收回手来,懊丧地点上烟斗吸起来。他停了会儿说:“我没有告诉你。我瞒着你算了整个粉丝大厂的一笔帐。我心里已经有了底。不久就要开始粉丝厂第二轮承包了。我要和老多多在那时候交手。我决心已定。开大会的时候你看吧,我决心已定。”
  古 船张 炜 著
  第十二章
  张王氏今天心绪好极了。她给四爷爷捏背,没有觉得他的背肉有多么厚。她捏得十分惬意,四爷爷也舒服地哼了三两声。捏完之后,她饶有兴味地撩开盖在他身上的白布单,看了看。四爷爷周身的肤肉结实而厚壮,皮肤闪着微微的光亮,通体红润,如同脸色。那个巨大的臀部往下被一条薄薄的中式宽裤遮住,腰间没有皮带和布带,而是由裤腰上余留出的两段布条扎起。这正是张王氏的发明。她没有马上离开屋子,而是用手给他抚摸了一会。后来她拍打了他的臀部一下,干脆坐在了上面。四爷爷每次捏背之后都要静卧一刻,以便感受那种轻松的意味。这时他说一声“大胆”,张王氏也就赶紧下来了。她继续抚摸他,说:“你就像个大泥虎。”四爷爷坚持每两天洗一次澡,周身洁净,放着一种淡淡的肉香。张王氏喜欢这种气味,多少年来就习惯地闻着它。她不曾遇见任何男人身上有这种气味。她在心里认为四爷爷的确是洼狸镇上惟一的一个“贵人”。这会儿她又咕哝了几句话,四爷爷毫无反应。他闭着眼睛,神色恬静,两个大鼻孔松松地放气,腹部起伏和缓有律。张王氏看着他,向里弯着的下巴活动起来,黑短的牙齿碰撞着,发出“(同:口卡;音:咖)(同:口卡;音:咖)”的脆响。她不停地叩齿。四爷爷终于有些嫌吵,嘴里发出粗粗的一声“嗯──”,她就闭了嘴巴,挪蹭到炕角上坐了。
  她下了炕,趿拉着鞋子走到屋子中间。煤油炉燃着,水正好开了。她将水倒进暧瓶里。一个紫花陶罐里有两个雪梨、两个柚子,她把它们洗好,放到了一个纱布罩的小瓷碟中。后来她想了想,又从碟子中取出一个雪梨投入陶罐。四爷爷讲究养生,一切水果皆分为正气、湿热、寒凉。他身体燥热之时从来不食柿李。秋冬气候,他乐于剥吃柑桔香蕉。近来四爷爷身体微躁,张王氏手指在背上活动不止,已经心中有数。所以她择了性属凉寒的雪梨柚子。但不可过,于是她思忖半天,又减去一只雪梨。平常的日子里,四爷爷多食一些甜橙黄皮,它们性属正气。他更多地吃些南方水果,并且从不让别人剥皮。他用肥胖的手指缓缓地将果皮与果肉分离开来,心中愉快。南北两分,地气不同,多吃一些南方果实,大有益于“精气神”。每当秋凉,四爷爷开始进补。蛤蚧泡酒,桂元煮汤,团鱼每周一只,绝不多食。四爷爷摒弃药补,相信食补,每至大雪封门天景,就用沙锅煨一只参鸭。有了稀罕玩艺,四爷爷总让张王氏来做,不让儿媳沾手。他对张王氏的信任,最少是十年以前就坚定下来。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在市委做秘书,一个在县城里上班。他们都想让父亲住到城里去,老人喝一声“短见”,他们也就不再多言。为了照顾老人的起居饮食,二儿媳没有跟自己的男人住在一起,而是住在四爷爷隔壁。她按时给公公做饭,洗衣打水;秋末,还要为公公备下生火盆用的上好木炭。可是她取代不了张王氏。张王氏每天照例来一次小院里,把一切都摆弄得合乎四爷爷的心思……她出了屋子,提起喷壶给一院好花洒水。蜜蜂嗡嗡嘤嘤,香味扑鼻。一盆绣球菊正在美妙的时候,于是她把它搬进屋里。她给它洒了几遍水,让水珠像露珠一样悬在瓣上,摇摇欲坠。她望着菊花,长长叹气,接着又叩齿不停。
  张王氏觉得洼狸镇上只有一个闹闹可以与自己年轻时候相比。但闹闹浪而不媚,这一点上又不能与自己同日而语。男人瘦弱多病。陪她只过到半辈子。他活着的时候,贪吃贪睡,疲惫不堪。四爷爷曾经嘲笑她说:“慎(什)么男人!”她给四爷爷拔火罐、捏背,看着他粗大健壮的身躯,再回头看看自己的男人,觉得男人瘦小如狗。有一次她给四爷爷捏背又揉腹,四爷爷哈哈大笑。他挥起大掌将她按倒,她又爬起。四爷爷有些火起,抓住她腰部松松的皮肉,轻轻一提就提至肋下,然后重重地摔下来。她疼得一动不动,四爷爷就高高兴兴和她睡去。四爷爷说:“万物都分阴阳。”张王氏兴致勃发,为他看相,看了周身,说他是少有的富贵相。不过她说他官运不通。四爷爷抹着嘴巴说:“正合我意,正合我意。”张王氏的男人不久死了,张王氏也面色灰黄。四爷爷没有多少兴致,但乐于让她捏背。后来他虎气生生地将她摔倒,也不过几次。她越来越感到了他声威如虎,坚实的背肉对她亲切无比。她明白四爷爷的心思。洼狸镇上的一切事情,她不用打听,就知道哪些是四爷爷做的。比如她心里知道四爷爷希望妻子欢儿快死、知道吊打李其生的那些人必定是依了四爷爷的意思。她什么都知道。她只是不说,把秘密都捏进了泥虎里、掺进了野糖里。四爷爷后来不碰她一下,她就像一个长久不磨的铁刀,终于锈蚀,满身尘灰,颈部如铁。可是她每逢给四爷爷做东西吃,必定反复净手,帽子套袖齐全。她知道四爷爷的肠胃容不得一丝污垢之物。她闭着眼睛也能想得出他的巨大身躯的各个部分的模样,烂熟于心。白天,她捏着泥虎、站在柜台旁边,有时就想着这些消磨时光。她仿佛看到了四爷爷体内之物:肠胃粉红,色鲜如花,一切都在轻轻蠕动。一条赤色的蛇就在其间缓缓爬着,爬到胃里,从容不迫地打了一个结。张王氏惊呼了一声,手里的泥虎跌在地上,“咕”的一声碎了。她第二天见到四爷爷就说:“你肚里有条虫。”四爷爷说:“胡诌。”她又说:“是一条长虫。”四爷爷大吼一声:“不准乱说!”她也就再不提这个。她甚至猜想四爷爷饮茶吃酒、吃参鸭,也有一半是喂养他的蛇的……她给屋里的菊花又洒一遍水,就准备离去了。
  洼狸镇小学校长长脖吴走了进来,他看一看脚下,扶一扶老花镜,见到了张王氏。“你这个长脖子,又来了!”张王氏说一句。长脖吴眯着眼睛看她,实际上是笑,他是洼狸镇上惟一笑起来没有声音的人。张王氏张大嘴巴骂他,骂得也没有声音。长脖吴右手里捏了一本书,就挟到腋下,做了个手势骂她。张王氏跺一跺脚,长脖吴又做了几下手势。后来他们都笑着离开了院子,一个出了院门,一个进了屋里。四爷爷这会儿已经坐起来,双手揉一下眼角,问一句:“是脖吴吗?”他从来把对方简称为“脖吴”。长脖吴赶忙答一句:“正是。”他答着,一边自己动手取了红泥茶壶,沏了茶,用一个绿色椭圆瓷盘端到炕上。他又返身从屋角搬过一张桌面两端往上卷起的长条炕桌摆好,把茶具放正,这才脱鞋上炕。他与四爷爷分坐在小桌两旁。小茶杯也是红泥的,里面盛了多半杯淡绿的茶水。茶香满屋。四爷爷呷一口茶,从窗台上取过一个漂亮的眼镜盒来。他戴上一个宽边眼镜,沉着地从桌边拾起吴校长拿来的那本线装书。他翻了几页,身子微微向光亮处侧一侧。他念道:“这一个,好也似南园瓜未破……”长脖吴笑了,鼻子两侧那片细亮的皮肤一抽一抽。四爷爷说:“好书。我记得是这本书上写了的……那天我喝茶,突然就想起这本书来。你找它难吧?”长脖吴点点头:“我把书箱子翻过来了,都没有。我到县城找朋友借了出来。”四爷爷从眼镜上面的空隙里看他,转脸又去翻书。他一手轻轻拍打条桌边缘念道:“她为你,浑身搓得白如银……”脖吴终于笑出声音来。他说:“这段儿好。这是个好段子。我读来读去,用正楷抄了……”四爷爷把眼镜摘了,放了书。他抿一口茶,说:“金瓶梅不能久读,久读生腻。倒不如这样的小本子,能寻了巧段子。”脖吴连连称是,说:“不能久读。不过那上面写骂人够绝。他骂人骂得难听,可你才不会堵耳朵。他骂你骂得舒服,像一只小软手在你心尖上摸,一摸一摸,真舒服。他骂得好,骂你也让你高兴。这真是一绝了……”四爷爷笑了,放下茶杯,阔大的巴掌拍了拍脖吴。
  四爷爷的小院是不能随便扰乱的。这里最常来的除了张王氏,也就是吴校长了。他们的友谊非常久远。四爷爷原是个穷孩子,可是自小敏悟过人,长脖吴的父亲与他父亲有旧交,就出钱让他和自己的儿子一块上学堂。从学堂里出来,赵炳就做了书房先生。土改复查之后,赵炳一直当高顶街的头儿,名声上下都响。后来动乱起来,不打自倒,关起院门过起了清静日子。他有时对来访的县市老熟人说:“荒唐荒唐,我本来是个书生,哪有本事做官。我还是这样好。”老领导玩笑中掺着几分责备说:“你可是个党员干部,可要警惕意志衰退哟!你不革命了吗?”赵炳一笑:“有命就得革命。我虽不才,让位给别人,但也不能做革命的旁观者。共产主义一天不到,奋斗就一天不止!”老领导翘着拇指,赵炳微微一摆手掌。虽然这样说,但高顶街主任栾春记和书记李玉明有事来院里跟他商量,他总是有些不快,高兴了出点主意,不高兴了一挥手掌:“你们在朝,自己弄去吧!”……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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