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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_25

  有长脖吴来了他才真心愉悦。两个人饮茶读书,偶尔也下下棋。长脖吴一手好字,古文甚精,四爷爷爱和他一起消遣时光。冬日里,大雪白了世界,他们两个就躲在热烘烘的炕上。四爷爷最忌生煤炉,总爱在炕桌上放一个火盆。火盆是铜质的,擦得铮亮,里面炭火嫣红。木炭制得不老不嫩,点燃了没有一丝青烟。火盆边上有一双小巧的火筷搁在一个铜盘里,需要加炭了,四爷爷就取起它来。这副火盘还是早些年赵多多送给他的。他并未问它的出处。火盆旁边还常常放一个沸滚的火锅。他们将姜末、葱花、肉片、鱼片等放在一个白瓷碟里,瓷碟边上是一个葫芦状的胡椒瓶儿。两人都爱吃辣味儿,盘腿而坐,鼻尖冒汗。平常总是长脖吴读书,四爷爷闭目倾听。看上去四爷爷已经睡过去了,可是他能不时地喊一声:“好。”长脖吴一生舞文弄墨,自诩洼狸镇第一斯文,也确实积存了不少怪书。有一本《论语》小到可以放进掌心,精致非常,透着墨香。四爷爷再三摩挲,最后讨了收藏起来。他常让脖吴写几个字,工整一些的就贴在墙壁上。“贫而无谄,富而无骄。贫而乐道,富而好礼。”“奇生怪,怪生无常,无常不立。”“大不逾宫,细不过羽。”……诸如此类,他都再三吟诵,每日观赏。脖吴有一个雕花刻字的铜墨盒子,一块泛着紫玉光泽、透着麝香和冰片香味的陈墨,都送给了四爷爷。他的字不好,可是懂得玩味。脖吴从研墨到写字,他都看下来。脖吴磨墨时身子松松,重按轻转。墨块移动如河边的老磨;抓起笔来精神倍增,身躯挺立,腕上筋脉瞬间凸起。四爷爷叹道:“常言『磨墨如病夫,握管如壮士』,我信!”他们还从书中学得了健身法,每日切磋,烂熟于心。四爷爷每天凌晨即起,闭目端坐,轻轻叩齿十四下,然后咽下唾液三次;轻呼轻吸,徐徐出入,六次为满;接着半蹲,狼踞鸱顾,左右摇曳不息;如此从头做完三次,才下炕走到院里,立定,三顿足;提手至肩,前后左右推揉二次。此法贵在坚持,四爷爷一年四季从不间断。他和脖吴都赞赏一个健身口诀,谨记在心。“……算来总是精气神,谨固牢藏休漏泄。休漏泄,体中藏,汝授吾传道自昌,口诀记来多有益,屏除邪欲得清凉。得清凉,光皎洁,好向丹台赏明月,月藏玉兔日藏乌,自有龟蛇相盘结。相盘结,性命坚,却能火里种金莲,攒簇五行颠倒用,功完随作佛和仙。”四爷爷对脖吴说:“天下有用的东西,我们都要。志坚身强,才能干好革命。”脖吴无声地笑,答道:“一点不错。”
  两人饮茶,兴致渐浓。长脖吴不断伸出瘦长的手指去翻书页,无声地笑。他说:“四爷爷,你说怪不,读书好比吃饭,我不忌腻。”四爷爷点点头:“什么书里都有『正邪』二气,交结一起。你专得邪气。”脖吴“嗯”一声,眼睛急急地对在书页上。他看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说:“又一处好段子。写得也顺口──古时候的人这地方也知道来精神。”四爷爷重新戴上眼镜,要过书来看看,哼了两声。脖吴拍了一下膝头,说:“真是『书中自有颜如玉』。”四爷爷摘下眼镜,鼻子里“吭吭”响着,笑一笑说:“你套用得不错。”长脖吴左右摇头,乐不可支,紧合牙齿,下巴抖着问:“寡妇小葵,啧啧,苦不苦死?”四爷爷斜他一眼,没有做声。脖吴又说:“我大她十来岁……我整天读书,读着读着想起一个词来。”四爷爷忙问:“什么词?”脖吴从鼻子里发出声音来:“『瓜菜代』。”四爷爷一楞,接上大笑起来,笑着,咳着,伸出大手抹着脖吴说:“脖吴啊,你就实行『瓜菜代』吧!哈哈。哈哈哈。”脖吴红着脸擦着鼻子,一声不吭地去捏红泥茶盅。他饮一口问:“你干闺女呢?多少天没来了?”四爷爷立刻不笑了,盯着脖吴说:“章章可是个孝顺孩子,还能老让干爹空等?我不喊她,让她自来。”脖吴咂着嘴,重复一声:“真是个孝顺孩子。”
  提到含章似乎令四爷爷有些不快,他把那本书放到了一边。停了一会儿,他到外面解了溲重新坐到炕上,他的兴致才好一些,让脖吴另找一本清淡些的读一读。他刚才下去时留意看了一会儿张王氏摆在中间屋内的绣球菊,这会儿想起了以前听过的《镜花缘》,上面有一段百花仙子陈述百花开放之理的话。他让脖吴读来听听。脖吴从四爷爷炕边的柜子里找出来,清了清嗓子读起来。开始读嫦娥建议百花仙子发个号令,使百花一齐开放,四爷爷不快地哼了一声。接上读百花仙子的一段妙语,四爷爷举起手掌说:“慢些、慢些。”他眯上眼睛,愉快地听起来。当读到“牡丹芍药,佳号极繁;秋菊春兰,芳名更多。一枝一朵,悉尊守数而开;或后或先,俱待临期而放”的时候,他禁不住大声喊一句:“好。”脖吴只把这鼓励分给自己一份,读得更加卖力。他左手持书,右手半举在书侧,食指弓在拇指上,仿佛随时都要弹击什么。头颅高昂,后脑略低,随着节奏摆头时,前额几乎不动,后脑却缓缓摇动。百花仙子的最后几句话令他不忍快读,声音渐渐粗重,一字一字徐徐送出:“月妹之言,真是戏、论、了──。”“了”字拖足,右手一直弓着的食指随即猛力弹开。接上脖吴放书揩汗,用一个异常宽大的白布手帕揩头揩脸揩后脖,揩得长长的脖颈赤红冒气。
  四爷爷仍然眯着眼睛。他双手叠在小腹上,又坐了一会儿,才睁开眼睛。他瞟了一眼脖吴,轻轻咳一声说:“真是好书,百遍咂嚼,百样滋味。神仙的事情让咱们凡人来想一想,也糊胡涂涂做一会儿神仙。你看看脖吴,两个老人饮茶品书,不是大福吗?我这会儿就想,吃好穿好,耍耍威气,都是福。不过这福要得也不难。这是好求的东西,算做『粗福』。难的是与无言之物通通心气,跟花草书琴讨点乐趣。心不静不行,性情蛮也不行。这些难求,算做『细福』。福分粗细,比做五谷一样,粗细俱食才能长寿。我这么琢磨着,做人、过生活,有一千样巧妙门径,咱才走通了多少?我几十年琢磨事情,脑子常往这些地方转……”脖吴听了,连连叹息。他钦佩四爷爷,自愧不如。四爷爷又说:“百花仙子讲花卉,其实是明人间大理,两个字:规矩。什么都在规矩里面。洼狸镇不在规矩里面吗?背了规矩,就没有好结果。你看看一点开花节令小事,后来引出颠倒乾坤的故事来。背了规矩不行。镇上人都在规矩里,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张王氏就该着卖野糖捏泥虎,赵多多就该着开粉丝大厂,郭运就该着给人治病。老隋家的人兴盛了几辈子,气数到了,如今就该着走不到人场上来,一门光棍。这都是在规矩的事。依着规矩做事好,使性子逞能没有好结果。有阴有阳,相生相克──这套东西你比我通。比如高顶街这两个头儿,栾春记和李玉明。姓栾的性子躁,干脆利落;姓李的大好人,温温吞吞。他们管着高顶街,就像用火煮肉,急一阵火慢一阵火,肉也就烂了。还有赵多多,遇事最下得手去,心倒是诚。可是他常常做过了头,破了规矩。我为这个常训导他,也没有多少用。不过有了一个赵多多,洼狸镇就少一些出规矩的人,也算天大的好事。亏只亏了赵多多一人,他注定没有好结果──他做事情太过。”
  四爷爷惋惜非常,搓着手,一阵叹息。脖吴听到这里,定定地望着他,心里揣摩着他对赵多多下场的推断。四爷爷从桌上取起红泥茶杯,细细地品了一口说:“滋味才好起来。”脖吴给自己斟好,品一口,说:“跟四爷爷喝茶,就像跟高人赏戏一样,看到了『戏眼』就点拨几句,怕漏了戏。”四爷爷哼一声:“『一壶提神,二壶品味』,这只是常理。这种茶到了三壶才好品。”脖吴点点头。四爷爷接上说下去:“我说洼狸镇都在规矩里,你得放长了看。还说老隋家,最兴盛的时候不止河两岸数得上第一,恐怕一个省里也没有几家。码头上停的船有半数是为老隋家运绿豆和粉丝的。老隋家人满足了吗?没有。他们家的隋恒德、隋迎之,还有如今的隋抱朴,一辈子一个理家的好手。可是谁也救不了老隋家。古人说『金玉满屋,莫之能守』,这是至理。谁有本事守得住满屋的金玉?”四爷爷微笑起来,用手抚摸着光光的头顶。停了一会儿又说:“我不做洼狸镇的官,也同样是规矩里的事。古人说了:『功遂身退,天之道也』。就是这理。从土改到大跃进,洼狸镇的这一段路该当我来拉车。该做的事都做完了,退下来,不是吗?”
  四爷爷说到这里高兴起来,哈哈大笑。脖吴也无声地笑着。他想赵炳很少这样大笑。四爷爷高兴地回身到炕头小柜子里取了铜火锅出来,又让脖吴亲自选酒。脖吴伸手到柜子里取了两罐青岛啤酒,又搬开茅台,从里边找出一瓶缚了红绸缎带子的加饭酒。四爷爷微笑着点头。脖吴把火锅端到中间里燃旺了,然后端到炕桌上来。肉片和姜末葱花是现成的,脖吴把它们放到瓷盘上端过来。两个人往沸汤里夹着肉片,小心翼翼,满脸欢欣。
  喝了不一会儿,两人额头上都生出了汗粒。这会儿院门有响动,四爷爷头也不抬,只是一拍膝盖说:“干闺女来了!”
  脖吴急忙放了杯子,翘首去望,然后稳稳地坐下来。他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将书夹到腋下,站了起来。果然是含章走了进来。她像是有些冷,默默地看一眼脖吴,伸手去火锅上烤。她轻轻地叫了一声:“四爷爷。”四爷爷没有响应,只是转身去炕头柜里重新取一副杯筷,放在了炕桌上。脖吴夹著书走出去,到厢房里读书去了。含章坐在了脖吴刚才坐的地方,微微低着头。四爷爷往火膛内加炭,火星儿飞出来。含章说:“我是来告诉你,我再也不来了。原先我不想告诉你,后来我想我给你当了二十多年『干闺女』呀……”她把“干闺女”三个字咬得重重的。四爷爷默默不语,伸出筷子去拨动肉片。他把熟肉片夹到含章的碟子里,说了一句:
  “我知道。”
  “你知道?”
  “我知道。”
  含章惊讶地看着他。他饮一口酒,把桌上的杯子递到含章手里。含章小心地喝了一口。四爷爷说:“我什么都知道。我快六十岁的人了,怎么会不知这些。我明白干闺女快要不来了。她有她的道理。我明白我已破了规矩,这个事情上不会有好结果。我就怕院门一响,你又进来。原先我一直指望你不再来。你不来我就得救了。谁知道院门一响,你还是来了。我没有好结果,我已经『太过』。古人说『治之于其未乱』,防在前边。看来这办不到了。我已经没法儿避灾。小章子,你想来做什么,就早些做吧。我知道我没有好结果,我这里等着了。”
  含章用筷子夹着肉片,听着听着,筷子抖起来。肉片掉在了桌上。四爷爷说:“看看我说准了。没有错,我说准了。”含章的脸色本来就白得近乎透明,这会儿像害冷一样缩着皮肤,有些发青。她尖声喊了一句。
  “我没想别的!我只是不想来了!我来告诉你一声!”
  四爷爷嘿嘿笑着:“可你来了。你要真不想来,就不会来了。这用不着告诉。我说过,我什么都知道。你一准想了好多,你想这就让我走到结果上去──我告诉你吧,这个事情两年前我就想过来了。我也不想提防。顺乎自然罢。你一连半个月没来见干爹了,我想也许上天开恩,饶了我。谁知院门一响,你又来了。我这回明白了,我最后还是避不开那个结果。罢!罢!你就来吧。你做你该做的吧,顺乎自然……”
  含章怔怔地望着他。四爷爷两只明亮的慧眼正缓缓转动。含章觉得没有什么可以瞒过这双眼了。他说得不错,自己在小厢房里想过了许多,反反复复想着。二十多年前那个漆黑的夜晚她也想过了,然后一直想下来,直想到最后……的事情。就是这个事情使她日夜激动。它就是四爷爷所说的“结果”。这个结果是由那个起因注定了的。她浑身颤抖,每逢想起这一切的时候就这样。“那个漆黑的夜晚!那个……夜晚!”她一遍一遍在心里念叨──事情就是从那晚开了头的。
  那晚上,大哥和见素都被造反兵团抓走了,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老隋家的人不准戴红卫兵袖章。两个哥哥当时正戴着自己缝制的袖章,两个穿黄衣服的红卫兵狠狠地给他们揪下来。含章这晚上就拣起两个鲜红的袖章,理得平平整整。窗外漆黑漆黑,狗一声声叫着。镇上两个最大的造反组织──“无敌战斗队”和“井冈山兵团”正在用扩音器对骂。含章不知道是哪一派把他们抓走了。她正理着袖章,门又被踢开了,又一伙人冲进来。他们骂着:“资产阶级狗小姐,走吧!”几个人扯着推着,把她弄出屋来,身后有人立即将门贴了封条。她被带进了一个地窖子里。赵多多正在炉边烤火,头也不抬地问:“抓获了吗?”有人把含章往前一推答道;“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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