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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_52

  来。”
  大喜还是摇着头……
  一个星期之后,调查小组宣布了处理结果,粉丝总公司被重重地罚款。人们都知道赵多多完了,那些当初投资的人家连连喊冤。调查小组撤走了,洼狸镇立即陷入了无休止的争吵之中。栾春记对李玉明大骂不止,说他是老李家第一个孬种。李玉明并不还击,躲到屋里闭门思过。他觉得几十年的生活犹如一场梦境,糊胡涂涂就走了过来。这一次的打击太大了,这不是赵多多一个人在承受,而是整个的洼狸镇。粉丝公司的生产松松垮垮,不久又发生了“倒缸”。赵多多一个人关在办公室里不闻不问,只有工人们急得团团转。镇上人都知道这次倒缸好比又给垂死的人打了一闷棍,粉丝公司再无希望。镇委和高顶街负责人亲自组织人们“扶缸”,鲁金殿在粉丝房里喊哑了嗓子。三天过去了,李玉明已经在门框上拴了避邪的红布条。第四天上,镇上人都熟悉的酸臭从浆子缸和沉淀池里发出来,引诱了一群群的苍蝇在门前旋转。隋抱朴绝望地守着弟弟。老中医郭运来看了,发出一声长叹,将隋见素领走了。
  抱朴来到粉丝房,开始动手扶缸。这时已是第四天上,酸臭浓重。他让人用艾草熏开苍蝇,然后指挥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跟他倒动浆缸和沉淀池。他将铁瓢里的浆液喝了一小口,第二天就开始腹泻。整整几天肚疼难忍,他还是咬着牙关,指挥工人们调理浆液。粉丝房里再没有一个闲人,大家一连几天额头挂汗,气喘吁吁。闹闹的牛仔裤已被浆液染得肮脏不堪,紧紧贴在了身上,看上去愈加动人。她整天不说一句话,哪里脏累就出现在哪里,嘴角永远挂着幸福的微笑。她在深夜烤熟一个淀粉团子,掰成两半,一半给抱朴,一半留给自己。滚热的淀粉团子捧在手里,她不停地撩动它,用嘴吹着。六天过去了,第七天上,粉丝房里弥漫着芬芳。人们都兴奋地呼唤说:“行了!”抱朴在呼唤身中走出粉丝房,所有人都盯着他的背影。闹闹又回到她的浆子缸边,像以往那样去提涮湿淋淋的粉丝。整个倒缸期间赵多多没有出来过一次。生产恢复正常之后,赵多多喷着酒气,两眼血红地走进粉丝房,胡乱骂着什么。人们只听明白三个字:“干掉他。”
  赵多多常一个人开着小轿车出去,开得飞快,镇上人都远远地躲着。剩下时间他就关在办公室里昏睡、饮酒、来回走动着叫骂。有一次他跑到洼狸大商店去找女公务员,哀求她再回公司工作。赵多多用手去抚摸女公务员的胸部,又把手缩回来,做出一些怪异的动作。女公务员看出赵多多神经有些失常,就幸灾乐祸地当面鼓起掌来。当夜,女公务员溜到公司总经理办公室门外,从门缝往里望着。她看到赵多多只穿了件肥大的短裤,在屋里走来走去,脸色发黑。她不知怎么觉得这个人快死了,心里高兴得要命。她又看到窗台上的那把砍刀,又记起过去的夜晚里,赵多多曾用它比划着吓唬她。她此刻真想抓起这把刀来,往他的随便什么地方划一道口子,看着这口子流血。如今赵多多算是快要走到头了。她实在太高兴了。她想最好现在能报复他一下,想来想去想不出办法。后来她就用尽全身力气,猛地踢了一下门板,转身跑走了。
  抱朴走回自己的厢房,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疲惫。自从见素得病、粉丝房倒缸以来,他就没有睡过一次好觉。他躺在炕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睡梦中,他朦朦胧胧和见素一起来到了河滩上。见素全不像有病的样子,容光焕发,用手指着前边让他看。河滩上的沙子全是浅蓝色的,一望无边。在远处,慢慢升起像太阳般红亮的、跳跃不止的东西。它渐渐大了,近了,原来是老隋家的那匹老红马。见素跳上马背,他也跳上了马背。老红马载负着兄弟二人,蹄子踏踏地踩着蓝色的沙子,急驰而去……抱朴醒来了,回味着那个美丽的梦,记起这是见素跟他讲过的。他心里惦念着弟弟,赶忙跳下炕来,往郭运家跑去。一路上他想,老中医是镇子上惟一一个理解老隋家的人了。郭运如果表示无望,见素也就完了。那个梦或许是吉祥的,或许恰恰相反。
  抱朴忐忑不安地推开了老中医郭运的院门,一眼看到老人正在藤萝架下读书。
  他不愿打扰老人,就悄悄地走近了。郭运手捧一本线装书,两眼盯住字行,头颅微微活动,几秒钟就要翻动一下书页。抱朴从没见到有人读这么快,暗暗吃惊。老人右手的中指和食指夹住书页,频频翻动,一会儿多半本书就读完了。抱朴吐了一口气。老人把书放到石桌上,用手指一指旁边的石凳让抱朴坐。抱朴坐了,眼盯着那本书问:“您刚才是把它读了一遍吗?”郭运点点头。抱朴站起来,又坐下,连连摇头。郭运微微笑着:
  “有人读字。有人读句。我读气。”
  抱朴陷入了茫然。他想问老人什么是“气”?一本书里怎么会有“气”?老人抿一口茶说:“写书人无非是将胸襟之气注入文章。气随意行,有气则有神采。读书务必由慢到快,捕捉文气,顺气而下;气断,必然不是好文章。一页书猛一看无非一片墨色,字如黑蚁;待文气流畅起来,有的黑蚁生,有的黑蚁死。你两眼只看活处,舍弃死处,顺势直下,当能体会写书人运笔那一刻的真趣。不然就枉费精神,只取皮毛,读书一事会无快乐可言。”郭运说着看一眼抱朴,取了书揣在衣襟里。抱朴呆呆地坐在那儿,久久不语。他不完全明白,但他相信自己是明白了一些。他后悔平日只坐在老磨屋里,没有更多地来看老人。郭运指指正屋东一侧的厢房说:“见素就住在那里了。他喝了安神汤睡了。他今后必得久住这里,慢慢调理,或许还有一丝指望。唉,青春年少,血气充盈,卫外固密,当是外邪莫入……”抱朴点点头,望了望罩在梧桐荫下的小厢房。他想告诉老人,见素是老隋家最苦的一代,战战兢兢地活过来,或许已经耗尽了青春。但他没有说。他知道郭运是最理解老隋家的人了,把弟弟交给老人,是再合适也没有的了。抱朴不指望哪一天奇迹会发生,他只是盼望走到绝路上的弟弟跟上洼狸镇最好的老人去寻找那一线生的希望罢。抱朴的眼睛迷蒙了。郭运站起来,在藤萝下走了几步,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说:“好在尚有时光,细细做起罢。今后他一举一动,我皆留心,不出一丝偏差。我让他服汤药、做气功,所食之物,务必新鲜。『五谷为养,五果为助,五畜为益,五菜为充』,祛邪扶正固本。我郭运已是风烛残年,老天爷让我做最后一件善事了。”抱朴听到这里抱住了老人的胳膊,嘴唇活动着,但说不出一句感激的话来。
  抱朴和郭运在院里呆了一会儿,就进屋去了。这所房子很久以前曾用来开门诊,所以十分宽敞。郭运的老伴去世后,他一个人住在这个大房子了。屋内弥漫着草药的气味,东间屋里是两个高大的药柜子。中间里是一套讲究的红漆家具,几个盆景,洁净素雅。西间是老人的卧室兼读书的地方。抱朴随老人跨进西间,立刻感到了一种新的、奇特的气氛。室内有一床、一桌、一椅、一个大书架。书架立在床侧,躺在床上可以取书。墙上有几幅字画,已是十分古旧。桌子上方及对面的墙壁,各悬了一个可以旋转的圆牌,一个叫“六气主时节气图”,一个叫“客主加临图”。圆牌上有绕圆心画成的圈圈,圈内写满了字,如“少阴、君火、子午、终之气、立秋”等等;再如“子丑、大寒、小寒、东西南北”等等。看上去只觉得眼花缭乱,不辨经纬。郭运见抱朴眉头紧缩,就指着“六气主时节气图”解释说:“人身疾患与五运六气相连。风热湿火燥寒为六气,又分主三阴三阳。这六种气化,又要看节令。六气分司于一年二十四节气,又按五行相生之序分为六步,每步约主六十日又八十七刻半……”抱朴听了苦笑起来,连连摇头说:“您越解释我越胡涂了。”郭运捋捋胡须,再不言语。停了一会儿他又说道:“见素的病非一日积成,或重剂急进,或缓缓滋养,原理都脱不了这些。”抱朴用手去旋动那个圆牌,仔细地看起来。离开书架远一点的地上放了一对石锁,抱朴知道那是健身用的。石锁旁有一个小小的布袋,抱朴捏了捏,里面装了一些核桃大的石块;袋口还钉了两根布带子。抱朴知道这也是健身用的,问他用法,老人摇摇头:“年轻人不知为好。”
  这一天抱朴几次去看弟弟,都见他睡着。晚饭后抱朴又来到郭运的小院里,一进厢房,看到见素正伏在窗前看着什么。见素似乎要拥抱哥哥,往前走了几步,又退回去坐在炕沿上。抱朴试了试他的额头,发觉他仍在发烧。见素一双期望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说:”哥哥!含章来过又走了,我老等你。郭运不许我离开院子,你天天来看我吧。”抱朴点点头。
  见素把被子移动一下,身体仰靠在上面。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抱朴。后来这双睁大的眼睛流出了泪水。
  抱朴去为他擦泪,他握紧了抱朴的手说:“哥哥!我有多少话要跟你说。我只怕现在不说就再没功夫说了。我知道我好不了,谁也骗不了我这个。无论是城里大夫还是郭运,都治不好我的病了。”抱朴气愤地挣脱了手说:“不是这样!你该听听郭运的话,他会把你治好,让你像当初那么壮实。你把那些念头全扔了吧,要不就不要告诉我什么。”见素坐起来,捶着自己的腿嚷道:“我不怕死,我为什么还要骗我自己,我不!”他嚷着,泪水哗哗地流下来,突然不吱一声。他望着抱朴掺杂了银丝的头发,叹了一口气,又仰靠在被子上说:
  “好吧。我扔了那个念头。我会活、我会……强壮。”
  抱朴坐在了炕下的一个方凳上,吸起了烟。
  见素仰望着屋顶说道:“我在医院里的时候,想了好多。开始他们都来看我,后来见我不行了,都不来了。那个周燕燕也不来了。我倒清静。我想了前前后后那么多事情。承包大会、你我一夜一夜的辩论,特别是最后跟你那场争吵。我还想了母亲和父亲、想了父亲的死、叔父这一辈子。我怀疑起我自己来了。我在想老隋家这一代人该怎么当?也许你真是对的,哥哥!也许老隋家人就该像你一样。也许,我就不该和赵多多争夺,不该进城……我想得头疼。我想老隋家的命真苦啊,没完没了的磨难。”
  “你不知道哥哥,我一直瞒了你好多事情。我在城里做生意,开始还顺手,后来就被一家公司骗了,再后来又被无锡一个布商骗了。店里亏大了,这些都要我和小店主一起承当。住院时我与小店主立了字据,镇上的洼狸大商店也抵押上了。这些我都瞒着你。你听了不要吃惊──更吃惊的还在后面。你记得我从城里回来和你吵那一架吗?那天晚上我伏在炕上大哭了一场,我知道你决心要收粉丝公司的乱摊子,气得要命。因为张王氏传来四爷爷赵炳的话,说他要帮我接替赵多多。我满以为这一次什么都成了,没想到突然又站出个你来。我真恨你!我真恨你!那时我才第一次明白过来,我真正的对手原来不是赵多多,就是你,是自己的哥哥!”
  抱朴站起来,不认识似地盯住了见素,大声问:“你说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见素像是什么也没听到,只是急急地往下说:“我那天在你面前哭啊哭啊,你不知我哭的是什么。我哭的是老天爷变着法儿折腾我,最后又送给我这么一个对手。我又气又恨地回了城里。可我罢休了吗?没有──我今天把什么都告诉你──我回城后想来想去,决定还是把粉丝公司夺回来,不管它落在谁手里,一定要让它姓隋。因为你多次表示过,它不能姓隋!我积攒着力气,一边通过张王氏和四爷爷联系,准备最后这一仗能打赢,能把你打败,夺回粉丝公司!……你看吧哥哥,我昏到这样,我想联合老赵家的人来对付你了,我住院前几天还在想这些。你现在骂我吧,打死我我也不会还手,因为我已经起意。不过还是老天有眼──它在紧急关口判了我的死刑,让我害了绝症。那场争斗再没有了,老天惩罚了我,我对你、对大喜、对一切别的人犯下的罪过,一下子了结了。不过我想我死之前还是要告诉你这些,告诉你老隋家人能坏到什么地步!……”
  他说完了,热汗涔涔,躺倒在被子上喘息着。抱朴眼中涌出了难过的泪水,坐到见素身边来,抚摸着他的头发,又把他的头扳到了枕头上。抱朴自语似地咕哝道:“我明白了,我听清楚了。就是这样,你看,会是这样。见素,见素……”抱朴的手抖动着,说不下去。他的一双眼睛在夜色里闪亮,久久地望向窗外。他又转脸看着见素,一双手在弟弟的肩膀上抖动着,说:“你进城这一段儿我也想了好多,我今夜也要全都告诉你!你的话真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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