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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节阅读_53

  吃惊,让我难受,可我现在一点也不怪你了。我要告诉你这一段我是怎么想的、怎么做的。你不知道,当调查组来到镇上,粉丝公司快要散架的时候,我突然发觉我犯了个不能饶恕的错误!如今不单单是粉丝公司,是整个洼狸镇都遭受了损失。那么多人家投过资,他们再也经不起折腾了──可我那时蹲在老磨屋里,像个死人一样!我以前责怪你、埋怨你,咬着牙反对你进城,今天看,我身上缺少的就是你那么一股劲儿。你可能说你在城里赔了个精光,可我要说这都不要紧,你只要闯下去,你一定会发财!你不会永远受骗!我从心里羡慕你的勇气、你的胆子、你的那种精明、那颗征服心!我缺少的就是这些啊!可你呢?你刚才在说什么?你刚才在否定这一切!这别提多么让我难受!你该否定的只是你过分的私欲!我太依赖我的善良、公正,结果怎么样?那些投资的人家交出的都是血汗钱哪!国家贷给赵多多几十万、上百万的钱不是血汗钱吗?男人哭了,老婆婆也呜呜地哭,我看了心里多难受!我那天要一块儿和你站到承包的前台上,或许就能打败赵多多。我这是善良吗?我这是公正吗?我一遍一遍诅咒我自己,诅咒我的犹豫、胆小,诅咒老隋家人遗传下来的老毛病。我耽误了好时光,是个不称职的兄长。我以前也批判过我自己,可这种批判坏就坏在没有变成一股劲儿。”
  “你与我最后的较量没有发生,有幸也不幸。如果把我彻底打败了,那才痛快!那才叫我后悔一辈子!不过粉丝公司落在你手里早晚也是镇上的灾难,我还是得从地上爬起来,擦净了血,还会用老拳把你砸倒,打败你。这场硬仗没发生太可惜,这是让人长劲的一场打斗。你一定会强壮起来,你强壮起来吧。如果你再看到你哥哥窝窝囊囊,你就照准脑门那儿给他一拳!”
  见素的泪水不流了。他兴奋地望着哥哥。最后他说:“不,我强壮起来以后也不会和你打斗了。”
  抱朴摇摇头,疲倦地坐到了凳子上。停了一会儿他说:“我还在算那笔大帐,越算越繁琐,简直算不完了。余下时间就读那本薄薄的小书。你进城这一段是我心里最累、最不安宁的一段。我一遍遍想着洼狸镇和老隋家,想它的过去和现在。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急着强壮、急着振作起来,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怀疑我自己。我害怕自己从一开始就没有理解那本书,因为我终于发现那本书写成到如今一百多年了,洼狸镇的事情还是比那本书要复杂得多。可这是一本没法回避的书,它跟老隋家人分也分不开。一百多年间洼狸镇发生了多少事情,老隋家人该怎么去读这本书?我回答不出。难就难在这里。我常读的还有另一本小书,就是郭运给的《天问》。它写成到现在已经几千年了。几千年间洼狸镇又经历了多少变化!这两本小书之间会有什么联系着吗?怎么去寻找这个联系?一本书不能回避,那么另一本书就能回避了吗?比如那一百七十多个问号,洼狸镇人就能够回避吗?这本小书不能回避,那么现在没有看到不过将来肯定会看到的其它一些书又该不该回避?老隋家人如果只记住了那本书中的一百七十多个问号是不是另一种回避?老隋家人只读纸页发黄而不读纸页雪白的书,这又算不算一种回避?这种回避带来的后果又是什么?这些后果如果看得见那么谁能指点出来呢?『洼狸镇的事情会比一切写成的书都复杂得多,没有任何一本书能囊括这一切』,这么说是不是真诚?还有叔父那本薄薄的航海经书,我们全家人几十年来是不是在有意回避?如果是,那么后果又是什么?叔父把这样一本书当成了性命,他的道理又在哪里?几千年前的那本小书与这本航海经书之间有什么联系?我们又怎么去寻找这个联系?这都是两本纸页发黄的书;不过反过来,如果我们只读纸页发白的书那不同样是在回避吗?这种回避的后果又是什么?还有,我提到的薄薄的书都是重要的书,那么那些厚厚的书是不是同样重要?它们之间的联系又是什么?一些书简单明了,另一些就复杂繁琐,信哪一些才不至于吃亏?洼狸镇人是不是太多地听了简单明了的东西造成了脑力退化?几千年前写那本小书的人一口气问了一百七十多个问号,今天的洼狸镇人听了会不会厌烦?如果厌烦了,又想什么办法使他们听下去?再进一步问,这种厌烦的心情是不是长期回避造成的后果?……我不断地问自己,一个问号连一个问号,可我一个也解答不了。我的脑子更累了,可是比过去清晰了。我一下子想起了那么多书,这还是得感谢我身边的这本书。是它使我慢慢强壮起来,敢于一声连一声地质问我自己。”
  见素有些惊愕。他直盯盯地看着激动不已的哥哥。抱朴这时站了起来──他突然意识到这场谈话太久。该让弟弟休息了。抱朴搓搓手,走过去替弟弟盖好了被子。他又嘱咐了几句,向外走去。当抱朴跨出门的一瞬间,见素突然喊了一声。抱朴站住了。
  见素上前握住了抱朴的手,摇动着说:“你今晚能告诉那个事情吗?”
  “什么事情?”
  “我母亲是怎么死的!”
  抱朴呆住了。他摇着头,嘴里却在说:“你都知道,都知道……她是服毒自杀的。”
  见素站了起来,声音冷冷地说:“你一直瞒了我什么。我知道母亲死的不那么简单,因为一谈起她,你的脸色就变了。我不逼着你讲,可我是害了绝症啊!这是我最后的要求,你不能不答应我!你今夜,你现在,就得讲给我听!”
  抱朴的脑海里又出现了燃烧的正屋,屋檐上,一球球的火蛇在跌落……赵多多用一把锈剪铰着茴子的衣服,茴子身上的血道子……赵多多咒骂着撒尿……他咬了咬牙,下巴抖动着说:
  “好,我讲,我全讲出来。”
  兄弟两个半夜才分手。回到自己的厢房里,抱朴却睡不着了。
  天刚放亮,抱朴听到有人拍打窗子,开窗一看,见打窗的是郭运。老人神色有些异常,开口就问见素回家没有?抱朴摇摇头,老人说坏了,见素不见了。
  抱朴的头颅“嗡”地一下响起来。他突然记起了昨夜他把那一切都告诉了见素!他快速穿上衣服,扯上老人的手就往赵多多的办公室跑去。
  办公室的门大敞着,屋内空空。
  这时远处传来一片惊呼声。抱朴喊了一声什么,一个人向前跑去。
  街上的人多起来,大家都往镇委那儿跑。镇委大院前边的空地上已是人山人海,油烟味儿剌鼻。抱朴不顾一切地往里挤,挤到中间,看到了一堆乌黑的东西在冒烟。当他看清那堆东西旁边蜷曲着一个烧黑了的人时,吓得往后退开了两步。有人手指着死人叫“赵多多”,抱朴这才看出那堆黑东西是撞毁了的小轿车。人们惊呼着、询问着,抱朴最后才搞明白。原来赵多多喝得大醉,歪歪扭扭驾着车来到镇委,要找鲁金殿拚命。镇委有人出来劝阻,赵多多以为出来的就是鲁金殿,踩了油门撞过去,撞到了厚厚的石墙上……抱朴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人群里突然发出一阵阵喊叫,抱朴听出是见素的声音。他不顾一切地推着人流,喊着:“让他进来,让他到跟前来看看呀──!”
  浑身颤抖的见素爬着、扒着,穿透了厚厚的人墙。
  抱朴把他抱到了浑身散发着焦糊味的赵多多跟前,让他看着。抱朴觉得见素的腰部有个硬硬的东西,取了一看,是一把锈了的砍刀。
  古 船张 炜 著
  第二十六章
  大约是总公司成立之前一个月左右,李知常答应赵多多马上开始安装变速轮。但实际上工作进展却十分缓慢。这除了隋见素阻挠的缘故,还有其它原因。他终于制做出第一批变速轮来,未及安装又遇上铅筒事件,再后来又是父亲去世。他一个人呆在消耗了父亲多半生的老屋里,整理着遗物,嗅着父亲留下的气息。这期间洼狸镇发生了一系列惊天动地的大事。李技术员忘却了关于星球大战的争辩,仍为那个铅筒担忧。地质队发现了一条地下河,揭开了芦青河缓缓消失之谜。洼狸大商店花样翻新,隋见素领回了美丽的姑娘。调查组二次驻到镇上,赵多多绝望中撞车自焚。接着是粉丝总公司易手隋抱朴。一切好象都出人意料,但又合乎情理。镇上人从赵多多接手粉丝大厂那天起就提心吊胆,直到如今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些日子过去了,另一些日子开始了。李知常呆在老屋里,突然想起了隋含章那双美丽的眼睛,又有些坐卧不安了。就在这个时候,隋抱朴和叔父隋不召、地质队的李技术员一起来看他了。隋不召见到李知常的第一句话就说:“十几年前,是我用板斧把你劈出来的。”其它人感到莫名其妙,李知常却羞愧难当。隋抱朴说:“开始安装变速轮吧!”李技术员说:“这事耽搁得太久了,可见做事业之难。”李知常睁大了一双眼睛看着大家,最后说:“走吧。”
  他领上三个人向家里走去。那里放着他做成的第一批变速轮。
  隋抱朴永远地离开了河边的老磨屋,自荐担任了粉丝公司总经理。洼狸镇似乎再也没有比隋抱朴担当这个职务更恰当的人了。高顶街及多半个镇子的人都聚集在老庙旧址上开会,有好多人捧着用红纸包起的钱走到台前来,要为这个公司投资,让公司将停建的粉丝工厂续建下去。抱朴一分钱也没有接。他知道这是他们手里最后的一点钱了。他接过一个老人的红纸包看了看,见全是小票子攒起来的,约有二十多元。他把钱塞回到老人手里,眼睛模糊起来。他对老人说,留着这些钱到店里喝零酒吧,粉丝工厂要坚持生产,挣了钱再继续扩建。这个会似乎开得郁郁不快,但抱朴心里却充满了力量。他走回粉丝房里,觉得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他看着闹闹和大喜扎在头顶的头发,首先就想到废除那个“踢球式”管理法。她们当即解开了头发,于是立刻变得更加妩媚。抱朴与闹闹对视了一下,一颗心急急地跳起来了。他们对视着,两对目光同样热烈……他离开她们,走向沉淀池,走向晒粉场,最后又走向那散发着膻气的“总经理办公室”。赵多多在一个阔大的屋子里放了几张大沙发、一个写字台、一部电话机、一个痒痒挠,还垒了一个大土炕、一个中等锅灶。抱朴费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才拆除了大土炕和锅灶。天黑下来,电灯亮了。当抱朴满脸尘土蹲在办公室里歇息时,隋不召提着一瓶酒进来了。叔父对抱朴拆除锅灶一事大为不满。老人嘴对在瓶口上喝了一口酒,抹抹嘴巴告诉说史迪新老怪病倒了。他说:“这个老怪和我做了一辈子的对头,倔了一辈子。他一辈子没亲近过女人,是个孤老头子。”抱朴记起好多天没有见到老怪了,不知道他是病倒了。抱朴问谁照顾老人、看没看过医生,隋不召说老怪河西有个亲戚在这儿照顾。提到请医生,隋不召说:“镇医院来个女医生给他打针,他把人家的针管给砸了。后来郭运为他扎干针,他倒老老实实。唉,倔不了几天了……我心里挺难受。李其生死了,老怪又不行了。我们都是一茬上的人,这一茬人快离开洼狸镇了。下一茬的人,”他说着扳起手指,“老隋家的大虎死了;老李家的兆路死了;……他们都是活蹦乱跳的小伙子,胡子都没有长硬。”他说到这里突然停住,抱朴知道老人家想到了侄子见素。抱朴心里也十分难受,咬了咬牙关,从地上站起来。
  他们一前一后往回走去,一对微驼的脊背消逝在夜色里。他们身后,正从灯火通明的粉丝房传出一阵阵号子声──“嘿呀!嘿呀!”是拍打铁瓢的人喊出的;“咿嗐呀!咿嗐呀!”是那群在大盆边搅弄浆糊的年轻人发出的。夜班开始了。
  自从见素搬到郭运家以后,含章天天去看他,陪二哥坐一会儿。她用编草辫积下的钱为见素买了罐头、水果和糕点。见素每吃一样东西都要经郭运允许,郭运看了含章的东西,只同意见素吃新鲜的水果。老人说罐头和糕点“已不新鲜”。含章每次都同时带一份给郭运。她只好把剩下来的东西放到大哥屋里。大哥再送还她,她就去送给叔父。叔父收下来说:“小章章越来越知礼。这些都是下酒的好东西。”含章从晒粉场上回来就编着草辫。有一次她发觉草辫愈来愈细,开始找不出原因,慢慢才明白是煞得太紧。她剪掉了这些不合格的辫子。那把剪刀的尖刃被一块磨石打磨得雪亮,她每天还要打磨几下。她已经好久没有见到四爷爷了。她打磨着剪刀。有时她的手抖动起来,剪刀就掉在了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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