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节阅读_20
却猛然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被一盆冰水兜头泼下。
“我晓得了。”他低声说,“我会记住的。”
第二十四章
召来的太医为我诊视时始终嘴角噙笑,和蔼亲切,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惊慌失措,我猜是因为林不回没有当着文太医的面狂吼威胁。虽然太医始终波澜不兴,我还是不可避免会多想一些。
“或许接下来的日子,我能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了。”我笑道。
文太医朝我躬了躬身,道:“洛公子如今清减许多,确实需要多食进补。”
我将捋起的袖子放下遮住腕部,嗤笑一声。
“即使不方便告知在下尚能苟延残喘多久,透露一下还有几日光明可见,应该还是可以的。陛下此刻并不在场,我也绝不会向他泄密。”我继续试探。
“洛公子言重了。”文太医依旧不卑不亢,“不过是目中生翳,才导致的视物不清。只需以甘菊花、生地黄、决明子、犀角入药,配以针灸,可有效缓解。即使不能使视力恢复如初,也能控制翳情,不再加深恶化。公子大可放下心来,毋需忧思过重。”
听起来十分有道理,竟无法反驳,不然我倒像懦夫一样贪生怕死,又像婆娘一样唠叨没完。而且他带来的也确实都是好消息。再咄咄逼问下去,我也觉得自己越发矫情,便住了口,沉默地看着文太医收拾医箧。
可能是我盯在他背上的涣散目光有些瘆人,文太医也有所察觉,一边整理收纳着零碎物件,一边背对着我,闲聊也似漫不经心道:“洛公子脸上瘢痕祛除得非常好,几乎不留痕迹。无双宫主果然有一手传言中的好本事。”
“是吗?”我细细想了一下,说:“原以为无双宫主只是江湖中人,倒是没料到他在杏林之中也颇有名气。”
文太医笑应了一声,并未就此话题继续展开。待他走了之后,我忽然觉得,他方才收入箧中的木匣隐约有些眼熟。不过通体乌黑、毫无绘饰的木匣本就极其寻常多见,文太医也不至如此胆大包天,胆敢从林不回的寝殿内顺手牵羊。
这样想着,我也就将那一丝猜忌抛诸脑后了。
大概是被啼哭不休的阿金搅扰得心力交瘁,林不回很慷慨地任我出入他的寝宫探望阿金。
“我愿将阿金带回飞霜殿自己照料,以保陛下心境清平。”我绕着才踏入沉香殿的林不回转圈圈。
还在揉额角的林不回唔了一声,懒洋洋地指了指挂在壁上的琴,道:“春寒。”
林不回在乐理方面的造诣到底是深是浅,我虽然摸不太清,坏印象是摆着的。我喜滋滋遵命取来琴,僵着手指胡乱应付了一曲,奏毕便很热切地盯着林不回的方向等待。
他似乎也被我的敷衍惊住,过了半天才道:“这是瀛洲第一次特意弹曲子给我听,我本以为……会更走心一点的。”
“所以陛下已经允许了,将阿金交予飞霜殿抚养照料,是吗?”我切入正题。
“可以的。只是秕子不仅是阿金的乳母,同时还是朕最钟意的女官,负责每日的梳洗束发。其余拨冗照料阿金的宫人,也都有任在身,不能跟阿金换飞霜殿去。若瀛洲觉得自己可以一人身兼父、母、乳母等数职,尽可以将阿金即刻抱回飞霜殿去,朕绝不阻拦。”他的话音里带着微微的笑意。
我觉得自己牙根有些发痒,虽然知道毫无杀伤力,仍然狠狠地瞪了林不回一眼,然后心里忽然冒出来个主意。
那日不小心呛了林不回一脸血后,他忽然对我纵容软化许多。我猜太医肯定对我的病情有所隐瞒,但林不回,却不一定是顾忌我死活的缘故。
前世的怨恨叫我遗漏了一些重要的线索。而现在,我终于摸到了其中头绪。
林不回在我面前,并不总是一副冷淡疏离的模样。
恰恰相反,他有时待我极好,好得超出了他一贯对待旁人的熨帖周到。但每每在我几乎要离不开他的陪伴时,他又会突然冷淡下来,变成数九隆冬里檐下倒挂的尖锐冰棱,叫我在他的不假辞色中惶恐不安,辗转反侧。
我始终记得他曾以和煦如春风的态度待我,所以才对林不回一往无回地痴心不改将近十年。我也始终记得他骤然翻脸的迅速与强硬,所以我亦特别清楚,即使自己有皇子身份的加持,林不回也从来未曾把我放在眼里,更遑论放在心上。
他知道如何收线、放线,以获取最多的放风筝的乐趣。他也知道何时才是最恰当的时机,叫我情不自禁地被感动,又患得患失地跌落深渊。
显然,林不回一直热衷于放风筝,并且至今热衷于放风筝。
而现在,我就处于疾风骤雨尚未酝酿成熟的风平浪静中。
虽然对游戏规则领悟得太晚,但聊胜于无。至少我知道,现在的林不回,愿意配合我演一出温柔亲密的戏码。
于是当夜我故技重施,假意靠在阿金摇车旁的椅子上睡了过去。
阿金渐渐熟悉习惯了我的存在,只要我还在他的视线之内,就会乖乖地吮着拇指不哭。我有自知之明,倘若没了宫人乳母的协同照料,只怕不出一个月,阿金就要夭折在我手上。
林不回大可以另拨两个有照顾婴孩经验的人给飞霜殿,这不费他多少力气。可他一口回绝,显然是在故意为难我。
我遂决意霸在沉香殿内耍赖不走,好让他斟酌一下,到底是将我与阿金、乳母打包送走爽利些,还是任我借着阿金的名义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的烦神更痛快。
只是没想到闭眼假寐久了,真的会犯困。我垂着脑袋猛然点了一下头,忽然未能稳住身体平衡,从椅座一头栽到地上。幸好因地龙的缘故,也不觉寒气有多重。迷迷糊糊趴在地上调整了一下手脚的位置,心满意足重返黑甜乡。
睡到一半,忽然手脚一抽,冒着冷汗惊醒过来。
一个黑黢黢的阴影,静默地,悬在床沿凝滞不动。床边有东西在窥探我。
我定了定神。倒是没想到林震西对我怨气如此深重,至今仍在作祟。或许,我该提醒林不回作几次水陆道场为其超度。
当然我是完全不惧怕鬼神的。毕竟死过一次。
只是挪动我那人功夫真俊,竟然在完全没有惊醒我的情况下,仍将我转移到了床榻上。
混混沌沌地转了几个念头,正准备继续会周公去,那鬼影却将我掩在锦被下的左手捞了出去。
探过来的手,热的,有温度。
不是鬼。
我屏息任他动作,迟钝地琢磨了许久,才觉得这人应该是林不回。
林不回摩挲了一阵我的手背,又将我捏成的拳头掰直,贴到一个沾满热乎乎的湿润的表面。细腻柔嫩的表皮下有坚硬的架构,应该是脸颊。
所以林不回是见我鸠占鹊巢抢了他的床,被气哭了吗?
“别死,”他像小孩一样软弱地哼唧着,低声下气:“求你了,别死。”翻来覆去这几个字,仿佛在乍起秋风中垂死挣扎的恼人蚊子。
从未见过林不回如此卑微的声气,我像过了电一样,从心瓣到指尖都有点酥麻。又像被一根巨大柔软的羽毛刷过脊背,痒痒的,想发抖。我好像发现了一个了不起的可以拿来威胁林不回的把柄和软肋——
——不过一切还是醒了再说吧。
前世四
近来东厥蠢蠢欲动,大有举兵侵扰之意。
东厥多为游牧之民,欲求不大,只要开放盐茶互市,允许以皮毛马匹交易布帛药材,他们便能安分许多年。而大印建朝以来从未下令禁过互市,甚至因对良驹需求日益扩大而逐年增设市点,在此情况下北契仍不满足,便有些蹊跷了。
林不回着人潜入东厥探查各中详情。不多久便有跑死十多匹马的信使赶赴印都,向他禀报东厥王庭中种种突变。
三四年前,几近国破的西凉王一族投奔北契,遭遇冷拒后改投东厥。西凉虽不如大印物产丰美,仍是比东厥强上许多,单只是逃往时匆忙拣带的珠宝金银器,便叫东厥王目不暇接。西凉王幼子又天生慧黠俊美,几番奉承下来,东厥王便有些昏头,竟然将西凉王一族奉为上宾。
西凉王年迈体弱,在东厥境内安顿下来后未出两月便水土不服,暴病而亡。倒是他那幼子原尚鹰颇得东厥王宠爱,不多久就与东厥王秉烛夜谈,把臂同游。还隔三差五向东厥王细说大印风土人情,民间富庶,惹得东厥王艳羡不已,由是动了出兵大印的念头。
“野心很大,胃口也不错。”林不回很疲乏的揉了揉眼眶,“就看他们牙齿利不利了。”
朝上文武官闻言皆低垂眉眼不语。
林不回既然是那样的军功出身,虽说确实是先皇因宫斗失败而被匿民间的亲子,但获取王位的手段并非寻常,想来天性喜欢战事,是不可能主和的。
当然也没必要议和。
只是林不回习惯了在前线奋战,忽然叫他负责后方粮草调度,其中种种数据,还是叫他吃了一惊。仅仅运送一车粮草抵达前线士兵腹中的过程,需要征用的民夫数目以及路途损耗的车辆,甚至因此耽误减少的农时收成,粗率计个总数便已叫人心慌,更别提从全国各地征调购置粮食时被奸商趁机抬价导致的亏空,无一不伤国之元气。
如果供养的前线兵士都骁勇善战,也就罢了。可上过战场的林不回自己亦清楚,其中的绝大部分都是孨头。
总归要叫东厥吃到自己种下的苦果就是了。林不回这样对自己说,抛开烦绪。
他去找慕吟时,慕吟正躺在床上,任秕子替他上药。
洛瀛洲没了之后,林不回很是消沉了一阵,不过洛瀛洲其实并非绝色,因此要寻一个长得差不多的人,也并非难事。
只是他不能容忍慕吟顶着一张与洛瀛洲依稀仿佛的脸,做的却是男娼的行当。
有时他控制不住,想要把慕吟身上的污秽洗刷干净,下手免不了就狠了些。林不回望着慕吟背后一连串的淤紫乌青,乃至腰臀上用烧红生铁烙下的青色印记,也是一阵恍惚,难以置信竟然是出自自己之手。
秕子见林不回来了,连忙收起药膏退下。慕吟躺在床上懒洋洋的动了动,虽不情愿,也还是坐了起来。
只是让慕吟这样赤身裸`体向他行礼,却也不见得多么舒爽。大概是因为他吮咬之下慕吟一个乳`头已经溃烂,被林不回亲手削掉的缘故,慕吟的正面倒比背影更可怕。
“陛下。”慕吟用惯常的看待疯子的眼神与语调向他问好,也不等他回应,自己捡起衣裳穿起来。
慕吟穿束得当后见林不回的目光仍然黏在自己身上,眉头一挑。
“真的有这么像吗,陛下?”慕吟问,“我与他毕竟只是同父异母而已。”
一句话将林不回从恍惚中惊醒过来。
“不。你们相似的地方有限,”他含混地道:“只是眼睛几乎长得一模一样……不过他也从来不会用这种目光看朕。”末了话音低微下去。
“那他又是什么眼神呢?”慕吟被挑起兴趣。
“也许并不是眼神……”林不回自己也迷惑起来,“你知道,他脸上有那样大的一块胎记。”
“听说那胎记覆了整个左脸。”慕吟说,“我虽未亲眼目睹,不过想来洛瀛洲的面貌应该并不吸引人。”
林不回没说话,只沉默地盯着慕吟。他言笑晏晏时容华摄人,此刻端丽眉目间射出凛冽杀伐之气,则叫人如坠地狱。
慕吟心里一跳。
据说宫人私下里将洛瀛洲比作放凉的拔丝苹果,外面有一层硬壳子,其实咬下去甜腻得不得了。林不回则是熟得软烂的冰镇杨梅,看着颜色艳丽汁水淋漓,薄薄的皮肉下其实只有一枚巨核,硌牙也倒牙。
他也算领教过林不回不可思议的冷酷残忍。
“陛下这样将洛瀛洲放在心上,可惜他毕竟还是走了。”慕吟微哂。
“他不想的。”林不回闻言,拧眉愠怒起来:“都是元安使用卑鄙下作的手段蛊惑他,才把他骗走了。只要瀛洲清醒过来,定会立即摆脱元安使的控制,回到朕身边来。”
“陛下这样笃定。”慕吟眼珠一转,“只是陛下从未向废帝表明过心意。若是洛瀛洲果然回宫,陛下又预备拿他怎么办呢?”
“他是朕的人。”林不回唇角边浮现隐秘的期待。“到了那时,朕自然会跟他说个明白。”
他蓦然住口。
有个微弱的声音在林不回耳际逐渐响亮起来。那声音告诉他,不可以向洛瀛洲说清楚,因为他的解释不可能被对方原谅。但是要他说出解释的理由中到底有什么邪恶之处,他脑中又空白一片,只剩茫然。
他似乎遗漏了许多关键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