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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砍瓜劈菜,可像现在这样纯为了视觉刺激而杀死一个人,却并不是他熟视无睹的场景。
  一瞬间,有千百个记忆的碎片从林不回眼前掠过。
  原尚鹰见林不回目光由迷惘疑虑专为清明巨痛,便晓得自己的计策到底没有失败。他松开抵在脚下伪装作洛瀛洲的人背后作支撑的手,任那人软绵绵垂到在地。
  “你大可以再疯一次,陛下。”原尚鹰心满意足,伸出脚尖将那注定要冰冷的身体往塔外的半空中踢去。
  那人毫不挣扎的任原尚鹰摆弄了许久,堪堪滚到塔沿末端,将跌未跌时哆嗦了一下,蜷缩着用手按住正汩汩往外冒血的窟窿,低声道:“痛……”
  林不回脑中忽然一空。
  等反应过来时,他正搂着那并不是洛瀛洲的人从高塔上坠落。
  一切归于最终的黑暗。
  第二十五章
  醒转时,身上覆着一件隐约散发松针气息的衣袍。看衣料纹样,这外袍显然属于林不回。面前的小窗蒙了鲛珠纱,菲薄的纱料并不隔音,正有清亮的谈话声传出,谈话中隐约掺杂了林不回的声线。
  真是奇了,他已登基这么久,竟然还是不明白何谓隔墙有耳,我暗自摇头。只是林不回声音稍歇时,另一道响起的声线却叫我屏气了呼吸。
  那声音隐隐约约的,叫我觉得非常熟悉,只是一时半会却想不起来。我连忙蹑手蹑脚,走到了鲛珠纱窗下。鲛珠纱因有单侧透光、反侧阻隔视线的特性,向来名贵,是宫外高官女眷制作幂篱的稀罕材料,炙手可热,千金难求。不过此物落到宫内,便无甚用武之地,只能用以蒙制纱窗,起到隔绝内外室视线的作用。
  贴窗附眼望去,隔着一层烟灰色的软纱,一个身着太医式样服饰的人正背对着我,以沙哑的嗓音向着林不回道:“陛下,我知你所为何来,你却摸不清我的路数,既然如此,打开天窗说亮话如何?”
  他的声音如此沙哑,以至于我瞬间忆起了此人的身份。原来前日在文太医手中所见那木匣给我带来的怪异之感,并非错觉。这微醺的嗓音,恰属于曾与我在双歌楼有一面之缘的无双宫主。
  不知怎的,朝着我方向的林不回忽然微微错眼,往我这里定睛望了一望,才调转目光回到无双宫主身上,不紧不慢道:“哦?想到不无双宫主还有未卜先知洞彻人心的禀赋……那么朕到底所为何来,不如你说来听听?”
  “洛瀛洲毒入膏肓,命不久矣。”无双宫主沉声道:“陛下如今悬千金求索的,是能救他的医者。而我,恰巧便是能医他之人。”
  “毒入膏肓?洛瀛洲中的是什么毒?”这回答似乎已在林不回意料之中,他的追问并不显得多么惊讶。
  “西凉原氏王族之毒。”
  林不回顿了顿,才道:“你又有何把握能解洛瀛洲所中之毒?”
  “就凭我是无双宫主。”宫主淡淡道。
  “不够,这理由不够。”林不回摇头:“西凉原氏之毒,朕闻所未闻,是什么东西?即便确有西凉原氏之毒,洛瀛洲久居宫中,他又从何处接触得到?何人竟胆敢在朕的眼皮底下算计他?总不能因为你自称无双宫主,朕就对这些疑点不管不顾,不理不睬,对你全然信服,任你为所欲为。”
  “陛下果然滴水不漏,”宫主微哂,抬起一只手。因背对着我,也不晓得他在做什么动作,只听得他继续问道:“近来陛下倾尽全城之力,执意搜捕翰林院元修撰,不知又是为了何故?”
  林不回微微沉吟,似乎还在犹豫是否要据实以告,宫主一扬手,将某物甩脱在地:“因为陛下已然查出,所谓元安使,只是原尚鹰之兄原尚隼,用于混淆追踪者耳目而伪装出来的身份。”
  他话音未落,我已因听到“元安使”这名字而浑身一震。
  “因为陛下已然查出,洛瀛洲所中之毒,确与原尚鹰密切相关,而如今原尚鹰已然身死,其余西凉王女皆无法解毒,故只能将拔毒的希望寄予在原氏原尚隼身上。”
  他摔到地上的那物在青石方砖上滚了两滚,停了。我觑眼望去,是肉粉色的绵软之物,其上依稀有口鼻等五官模样。
  耳畔无双宫主的声音终于不再刻意压抑,明亮清晰起来:“我是无双宫主,也是西梁王之子,原尚鹰之兄,原尚隼。作为西凉原氏,我确有把握可医治洛瀛洲所中之毒。”
  “你逆光站着,朕看不清。”林不回淡淡道:“朝窗口处侧一侧身,朕好再仔细端详一下。你要知道,面对一个易容高手,朕不得不谨慎些。毕竟谁知道你撕了一层人皮面具,底下是否还有一层。”
  无双宫主紧了紧拳头,手背爆出两条青筋,但依然按照林不回的要求转过身来。我凝视着他在视线里清晰起来的面部轮廓,楞在原地,心乱如麻。他转过来的面孔不容错认,确实是元安使的模样。
  无双宫主是元安使,元安使也是无双宫主。不知怎的,这个认知叫我无比慌乱,仿佛站在海边,静待即将灭顶而来的巨浪。静待即将把人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的巨浪。
  “有趣,有趣,果然是元安使。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林不回抚掌连击三声,只是语调中殊无赞许之意。他绕到元安使面前,继续追问:“你改容易貌,潜行入宫接近洛瀛洲,不惜暴露身份,也要自荐来医救洛瀛洲,那你心里头,必是不想他死的了。”
  “是。”元安使的回答简洁而断然。
  “朕心头有一个长久无解的疑惑,还需宫主亲自来答。”林不回忽然荡开话题:“朕之所以能夺得帝位,与双歌楼之变脱不了关系。世人皆认为,朕是做好万全的准备后,再将废帝诱入瓮中,才完成了宫变。”
  他稍作停顿。我情不自禁将手按在了心口处。不然心跳的声音太响亮,会叫无双宫主发现端倪。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其实那一日,朕乃是赴赶赴韩鉴邀约,才去的双歌楼。”林不回慢慢道:“事后向韩鉴问起,他却说,定下时间与地点的帖子,是林府发出来的。很蹊跷,是不是?世间哪有这么凑巧的事情,平生第一次被人怂恿着造反,结果每一句话,都被伪装成小倌的帝君全听了去?更蹊跷的是,彼时帝君身边竟然护卫全无,恰可任人为所欲为。”
  我膝盖一软,险些跪倒在地。林不回的话语,将脑海里沉底的记忆全部翻搅出来。
  那日我为何会出现在双歌楼?那都是因为……我在路途中,遇上了元安使啊。
  而现在,元安使亲自承认,元安使与无双宫宫主,其实是同一个人。
  “原尚隼,你改容易貌潜行入宫,不惜暴露身份,也要自荐来医洛瀛洲,那么在你心里头,是不想他死的了。彼时洛瀛洲已与原尚鹰有过接触,精通医术如你,必然早已看出他已经中了毒。”林不回用平静的语调,在我脑中掀起惊涛骇浪:“如果你真的想救他,为什么你还要把他送到朕的厢房里来呢?你明明可以直接将他带走的。如此一来,也能免去你此后的许多功夫了。”
  不知怎的,听了林不回这番诘问,我忽然生起一阵狂怒,却又同时浑身发冷,腹痛如绞。我哆嗦着弯下腰,拿手掌搵了搵脸,好使自己镇定下来,不然我怕自己会被无缘无故的暴怒所控制,怒斥出声,破坏了窗外他们这番交谈。
  “陛下此言差矣,”元安使道:“诚然,那时我确实可以带洛瀛洲离宫而去,然而他身为九五之尊,却未必会答应我的请求。陛下,我与你不一样,你只得一具驱壳便能满足,我却非要他身心俱在我手中才行。”
  “所以?”
  “所以我唯有做一番设计,好使他失去曾经拥有的一切,帝位,妃嫔,骄傲,还有……你。到了那时,唯有到了走投无路,求告无门,仅剩我一人可作倚靠时,他才有可能如我所愿,彻底抛开过往,与我携手归隐。”元安使叙述得十分流畅,似乎已在心中思量过千百回般熟极而流,娓娓道出。
  “在原尚隼看来,朕与帝位在洛瀛洲心中重要程度竟然不相上下,还真是令朕受宠若惊哪。”林不回摇了摇头:“只是洛瀛洲在宫中一直将你视为最后的稻草,要是他有朝一日得知你算计他比世上任何人都深,指不定心里会作何想法。”
  “陛下忽然扣这么大一桩罪状下来,才真真令罪臣不胜惶恐。”元安使冷笑道:“若说算计洛瀛洲最深沉的人,有虚伪无比的洛清河珠玉在前,又怎么轮得到我?”
  蓦然听到父皇的名讳,我骇了一跳,撑住墙壁直起身体,刚好见林不回右手情不自禁往腰侧一按,是下意识要拔剑的动作:“住口!”
  元安使定定看着林不回,棱角分明的唇角一勾,笑了:“陛下,你又在心慌些什么?要知道,你才是先帝血脉,此事若披露开来,对你的帝位只会更名正言顺,有利无弊。可你却终将洛清河做过的荒唐事按而不发,到底是为了何故?”
  闻言我僵直了身体。元安使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将目光落回到自己绷得白中透青的指关节处,一边默默地发着抖,一边竭力的分析其中的含义。林不回亦有父皇血脉的话——难道说,我与林不回,其实是……兄弟?
  林不回不自觉地挺直脊背:“够了!别再说了。朕不想听。”
  林不回抵制的态度反而激起了元安使的兴味,他若有所思侧了侧头,忽然又笑道:“莫非陛下对先帝仍有深深恨意,以至于以洛氏血脉为耻,才始终不肯将自己的身世大白于天下?”
  “不过,先帝为了将林震西囚禁在身侧,竟能毫不犹豫将自己嫡子与下属交换,任陛下明珠蒙尘,被林氏子踩在脚下,实在令人出乎意料。陛下看着本该姓林的人窃取了属于自己的王位,心中一定甚为恼恨吧?难怪将洛瀛洲拘在身边泄愤蹂躏了这么久。”
  “闭嘴!”林不回轻叱:“此事不容你置喙。”
  “把洛瀛洲交给我。”元安使不再废话,肃容道:“我可以替他拔毒,然而事成之后,我要你……把他给我。”
  林不回顿了顿,冷声:“你以为朕会答应这个要求?”
  “为什么不会答应?”元安使扬眉:“无论陛下再怎么恼恨先帝为了林震西而选择遗弃您,无论陛下再怎么迁怒于林震西之子,陛下也已经对洛瀛洲施加了足够的报复。一年,陛下将他捆在身边整整一年啊,还不够吗?难道非要他死在你手里才甘心?”
  “够了!”林不回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事情并非你想象的那样。”
  “事实是否如我所料,并不重要。”元安使摇头:“我需要的,只是陛下的回答。”
  林不回还在沉吟,我又一次弯下腰。元安使所说的话拆开来,每个字我都认识。然而组合在一起,其中的含义却怎么也理不清。腹中的剧痛越发鲜明,一阵剧烈的反胃忽然直冲喉咙,我哆嗦着掐住脖子,想将那一阵酸咸堵回去,却失败了。隔着一层窗纱的沉默,我哇地吐了一地褚红色液体。我困惑地眨了眨眼,莫非是鼻血逆流,以至于进入了胃中?
  旋即想起林不回与元安使与我不过一窗之隔,他们显然听到了我这边发出的动静,连忙以袖遮脸,欲迅速逃开。
  “谁在那边?”元安使喝问,停了一停,又强忍怒气道:“陛下为何拦着我?”
  “原尚隼!”林不回斥道:“皇宫内院,岂能容你放肆!”
  太迟了,无论这一出好戏是不是林不回布下的局……元安使何等耳力,若不是他自己有点情绪失控,早就该发现了我的存在。我仓皇抬眼,却发现内室并无门可逃。
  “里面那人,出来。立刻。”元安使沉声。
  “他若是不出来,你又待如何?”林不回冷笑。
  第二十六章
  我本在犹豫,听到林不回执意不肯令我出面的话,忽然无端厌烦起来。所以这就是林不回打的如意算盘,借元安使之口揭露所有不堪的真相,却不敢与我当面对质。也不敢叫元安使与我对质。林不回他到底在怕什么?怕我迁怒于他吗?
  我艰难直起腰,朗声道:“是我。”
  立即有凌乱的脚步声转了过来。
  那短短两个字,引得我本已强压下去的气血又翻腾起来,我掐着喉咙痉挛一阵,弯腰又呕出一团黑红的粘稠液体。
  “陛下!”
  低眉擦了擦嘴角,抬眼才发现他们二人已至眼前。元安使半跪在呕出的那摊污秽外,惶恐地看着我。我微微一笑,无论虚情假意还是别有所图,这人倒是一直惦记着我。不过估计我那笑容并不十分地好看……大概是血染牙齿,元安使的表情越发惊怖。我扭头对阻隔在我与元安使之间的林不回道:“他说的,都是真的吗?”
  林不回闪烁了一下目光,抿唇不语。
  “他说我不是父皇血脉,只是一个林家被迫交换的孩子……是真的吗?”我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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