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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不回建议,并未发现此刻自己的话语中染上了愉悦笑意。
  林不回微微翘起唇角。
  他不相信洛瀛洲会主动离开自己。印象里的洛瀛洲,在面对他恶意时仅仅会重复忍让、退步以及笨拙的掩饰,没有流露过反抗或者拒绝。从小到大,一直如此。
  就连钱郦娘与侍卫私通、珠胎暗结后,也晓得来找林不回作掩护。洛瀛洲也果然如他们所料,在撞破他们刻意摆出的奸情后,仍然没有对林不回说过一句重话。除了被元安使花言巧语离间蛊惑,他想象不出洛瀛洲有离他而去的理由。
  除非……
  林不回豁然开朗。他一直冷眼旁观洛瀛洲自以为天衣无缝的遮掩闪躲,却从来没有明确回应过洛瀛洲一次。洛瀛洲一定是终于对他心灰意冷,这才赌气离开。
  没有关系,林不回告诉自己,等到他的人将洛瀛洲带回他面前,又或者等洛瀛洲再一次妥协退步回来时,他一定不会忘记向洛瀛洲表明心迹。
  他会亲口告诉洛瀛洲,自己愿意将整个世界捧到他面前。
  如果洛瀛洲喜欢粗暴与疼痛,他可以做得比林震西更野蛮残忍。
  如果洛瀛洲喜欢温柔与怜惜,他可以让洛瀛洲获得比慕吟更极乐的体验。
  他已经准备好了。
  林不回美妙的计划着,在榻上翻了个身,忽然探到枕下一只玲珑浮凸的刺绣锦囊。
  他怔了怔,因竟然对枕下有锦囊一事毫无印象,顿时有些好奇,遂扬声唤道:“掌灯。”
  裙裾摩擦的窸窣声打破了宫室的寂静,然后飞霜殿中墨色般浓郁的黑暗被颤抖跳跃的火光驱散了。烛光下,那锦囊玄底银线,绣工重叠细密,掂在手中略有分量。打开来看,内里收纳的东西却并非稀罕珍奇之物,只是一络卷起的头发。
  那仔细卷起的发丝乌黑柔亮,表明主人年纪很轻。
  年纪很轻。
  忽然有冷手径直撞断了他的肋骨,伸入胸腔恶毒攫住心脏紧紧一握。
  林不回猛地将视线从断发上移开。平复着短促激烈的心跳,他慢慢在脑海中搜索这锦囊的来历,却得不到一丝一毫的线索。但既然珍而重之将它压在枕下,必定不会没有理由。
  虽然他一时回忆不起那缘由究竟是什么。
  林不回犹豫一下,重又将锦囊掖了回去。
  于东厥战事上,林不回从未寄望过韩鉴陈史之流,而是另外点了曾于他麾下的亲信山道年、梁厚朴。当年林不回从西凉战场上亲自将山、梁二人拖回阵营救回一命,就等此刻派上用场。
  他从未怀疑过山道年与梁厚朴的军事才华,但也没有料到, 变乱生于印都之内。先是梁首辅全家于夜间被人满门抄斩,尽皆头身分离,死状凄惨难言,满朝哗然。此案尚未告破,那些征战在外的将士的妻女亦连遭不幸。山道年身怀六甲的妻子在游春踏花归来路上莫名失踪,三日后,一辆油布小车沿路滴血,载着已被剖腹取胎的女尸停在了山道年家门口。
  又过了数日,梁厚朴年迈老母亦惨遭毒手,竟是被人剁掉四肢后放饿狗活生生咬死的。
  作案人手段之残忍恶毒,匪夷所思,一时人人自危,满城风雨。林不回虽然立即下令压下此事不得传至军中,却也知道军心涣散只是时间问题,督促彻查也不能挽回多少。
  见林不回满脸忧色,慕吟故意伸长脖子,将用胭脂染红的左颊往林不回眼前凑去,问道:“陛下是在忧虑东厥异动吗?”
  “与战事无关,不过也有可能是东厥奸细在印都城内作祟。”林不回余光瞥了一眼慕吟,忽然定住,迟疑地抬手在慕吟脸上碰了碰。
  慕吟心中正觉得意,脸皮乍然一痛,却是林不回一声不吭的大力用指腹搓`揉起来。见慕吟瞪圆了眼敢怒而不敢言,林不回轻笑一声:“红瘢的范围还要再大一些,你以为是在点花黄吗。”
  等林不回将胭脂晕成满意的形状,慕吟取镜子来照了一眼,不由惨叫:“陛下的趣味果然独步天下。我也相信那洛瀛洲必定是被人拐骗走的了。”
  毕竟除林不回之外,大概再也不会有人对这样一副面孔念念不忘。
  察觉到慕吟语气中的轻蔑与不以为然,林不回的脸板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却又破功道:“你的眼型变圆了?”
  慕吟点头,他确实用黛靑细细描了下眼角,使双眼看起来更短更圆。
  林不回拔下慕吟头顶簪子,胡乱打散了他的发髻,捧着慕吟的脸左右端详了一阵。慕吟心中正忐忑着,忽然唇上一痛,却是林不回激烈地啃了过来,一只脚迫不及待地挤进他双股间。
  慕吟没有推拒,默默记下了红瘢的轮廓范围,以及自己头发披拂时更肖似那人的信息。
  犯下血案之人渐渐有了眉目,隐隐与元安使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听到这消息林不回吃了一惊,一时也分不清心头涌动的是对重逢的惶恐还是热切。
  “既然与元安使有关,那你们可曾从中得到洛瀛洲下落的线索?”林不回追问。
  属下面面相觑,表情怪异,过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表达了否定的意思。
  林不回只觉得自己的心吊在嗓子眼里,既跳不出来,又咽不下去,“持续追踪,再有线索,立即上报。”他无头苍蝇般茫然在屋内来回转了数圈,停下补充道:“要捉活的,朕有事要问他们。”
  负责追踪围捕的头目很快又苦着脸来寻林不回。
  大概事态紧急,方文元在印都一路走马至皇城城门,传报后直接奔跑入殿,气都没有捋顺便禀告起来。
  大概是林不回之前生擒的意思外泄出去,犯案之人突出布置下的天罗地网后窜入永宁塔,盘踞在塔顶上扬言若今上不亲自赴塔相见,就要纵身一跳。还说如果林不回有本事能从肉泥中拷问逼供出元安使的消息,大可将他们的威胁置之脑后。
  “亡命之徒却只是出言威胁,说明他到底怕死。无妨,晾着便是。”林不回微微一怔。
  “陛下有所不知,”方文元解释道,“作案的其实是个团伙,约莫有七人,可能还有漏网之鱼未记在内。他们在塔顶放话要挟后,当场便有一人跳塔而亡以作佐证。又补充说,若陛下有意赴约还请尽快,因为他们每半个时辰就要有人失去耐心,提早轮回。如果陛下懒洋洋的拖得久了,他们恕不奉陪。”
  林不回搁在扶手上的手臂骤然绷紧,以至于覆盖其上的龙袍线条都发生了变化。
  虽已竭力策马飞奔,于永宁塔与皇城两地往返仍然极其耗时。等林不回与方文元在永宁塔外勒缰下马时,余晖只剩一线。玫瑰紫的天幕下,堪堪看见永宁塔周围错落铺着的五摊血泥。
  林不回仰头朝永宁塔塔顶望去。永宁塔本为木塔,建成四百年后改为砖砌,恰为七级浮屠。暮色四合,漆黑洞口内看不到剩余逃犯的活动身影,不过带刀兵士既已将永宁塔底里三层外三层铁桶也似的围将起来,那二人也只有凭空生翼才可逃脱。
  “陛下。”方文元将手中火把递去,林不回默然接过,沿台阶盘旋而上。塔身本就久贮阴凉之气,太阳落山之后更显凝滞寒凉,紧随在林不回身后的侍卫并不多,擎举的火把焰光跳跃,拉出的投影恰似群魔乱舞。
  有隐约的记忆碎片掠过眼前,林不回脚下忽然一顿。也是在这般阴冷昏暗的地方,他痛快地亲手捅死了此生最欲除之而后快的人,也间接……
  “陛下?”险些撞上林不回背部的方文元立即收住脚步。
  林不回抬手按住疯狂鼓动起来的太阳穴。他从未来过永宁塔,不知为何竟然会生出如此奇怪的臆想。“无事。”他镇定道,继续迈步向前。
  塔顶二人在黑暗中潜伏已久,骤见火光,忍不住抬手挡在眼前。
  “来者何人?”其中一人对林不回发顶金冠视而不见,懒洋洋出声询问。
  林不回略扫一眼,见发话那人虽然面容俊俏,但嘴角细纹松弛下坠,甚是憔悴。被风扬起的衣袂勾勒出的身形瘦削已极,即使突然爆发也不具备多少杀伤力。
  另一人则沉默地蜷在墙角,鬓脚凌乱披散下来,大概也是个病痨鬼。
  “林不回。”他简单地报出自己名字,挥手示意左右后退。“你又是何人?”
  “吾乃西凉王幼子,原尚隼之弟,原氏原尚鹰。”那人慢慢勾起唇角。
  “原尚隼?”他只听说原尚鹰。鹰与隼……
  “或许陛下更熟悉他的另一个名字……元安使。”
  原来如此,林不回顿悟。过去他与元安使合作时,就曾心惊于元安使插在世家豪门中线人数目之巨,以及手中可随时调度势力之大。只是等他篡夺皇权后,曾为元安使效力的那股暗中势力便如雨水落海,无迹可寻。即使下令彻查元安使来路,直到现在仍一无所获。
  “西凉王族。”林不回颔首,“朕记住了。”
  元安使竟然出身西凉王族。现在想来,元安使那时要么是在掩护下奔往北契,与流徙途中的西凉遗族汇合,要么是与洛瀛洲携手天涯,将烂摊子交给眼前原尚鹰来继承。
  不过无论元安使作了哪一项选择,都不是林不回目前关心的事宜。
  “元安使将洛瀛洲藏到哪里去了?”林不回前踏一步,焦灼问道。
  “陛下就不想知道,我抛却东厥王的恩待礼遇,千里迢迢奔赴印都,是为何而来吗?”原尚鹰笑道。
  林不回深吸口气,稍微按捺心中翻涌的暴戾,依言问道:“不知原世子抛却东厥王奉为座上嘉宾的恩待礼遇,千里迢迢奔赴印都,又是为何而来?”
  “自然是为你而来,陛下。”原尚鹰道:“听说洛瀛洲死后,你搂着尸体枯坐了三日三夜直到厥过去,醒来之后脑子便有些不清楚,连自己原名叫什么都不大记得了。我想陛下乃大印之主,日理万机,天潢贵胄,可不能就此糊涂下去。于是便赶过来,想聊尽绵薄之力,为陛下治上一治。”
  “原世子倒是恁的好心,”林不回也不知怎的心里一悸,冷笑道:“但别指望装疯卖傻就糊弄过去,快说!你们将洛瀛洲藏去哪儿了?”
  原尚鹰点了点头,道:“果然不错。”又顾左右而言他,问道:“陛下既然记得自己姓甚名谁,想来不介意我直呼姓名罢?”说着走到那委顿在墙角的人身边,弯腰极温柔地拨开那人覆面的乱发,任其在跃动火光中露出半张发红微肿的左脸。
  林不回无意识地向前踩了一步,却被原尚鹰抬掌止住。
  “不回,不回,真是个好名字。姓林的时候,这名字提醒林震西,他的亲子永远不会回到他身边去。姓洛的时候,这名字又可以提示你,洛瀛洲再也不会活转过来。”原尚鹰愉悦地赞赏着,“不过陛下既已病入膏肓,恐怕单只是言语上的刺激,还不足以将你从幻梦中惊醒过来,是吗?”
  林不回眼睁睁看着原尚鹰灵悠悠拔出匕首,只觉得脑中的血一瞬间都抽空了,过了许久才听到自己嗫嚅着道:“放过他,求你。”
  “我放过他,谁又来替你放过原尚隼呢?”原尚鹰摇了摇头,忽然顽皮地笑了起来:“你以为洛瀛洲是怎样死的,是像原尚隼那样,被你一刀劈裂心脉,血尽而亡吗?”
  林不回恍然觉得有血点飞溅入眼模糊了视线,他用力眨了眨眼,迷茫起来。原尚鹰的意思是,洛瀛洲早已与元安使一块死了。那被原尚鹰劫持在手中的人又是谁?稀里糊涂的,他又向前走了一步。
  原尚鹰眼角一跳,拖着洛瀛洲往劵门挪去。夜间风大,永宁塔塔楼甚高,一过券门,长风的呼啸声骤然响亮起来。林不回立即止步,唯恐他们从塔上摔落。左右侍从挤不进券门,仍停留在距林不回四五步远处观望着。
  原尚鹰就着飘摇火光细细看了林不回一眼,晓得那疯子其实并没有被击醒,登时大乐。
  “你以为他只是血尽而亡吗?”原尚鹰在夜里风中吼道:“你错了,洛瀛洲是在原尚隼死后被灵犀反噬吞没的!你知道什么叫万箭穿心吗?你知道针砭入骨痛入骨髓是什么感觉吗?他是活活痛死的,哈,你亲手杀了他,却还能在臆想中持续逃避下去,洛不回,你果然是老天厚爱之人!”
  林不回眼白成片血丝崩裂。他定格数秒,道:“骗子。你休想继续骗我。洛瀛洲还活着,他就在你手上。”
  “只是我见不得你这样一无所知,毫无负罪感的继续活着,”原尚鹰嗤笑:“虽然不知你最后能否回忆起来,我也必须得试上一试。”他手腕一翻,匕首尽数没入脚下人背后,又从那人胸前透了出来。
  因匕首上开了三道血槽,匕身并未被血肉咬住。起初只是匕首刃尖有一滴血珠悬凝坠下,等原尚鹰骤然发力将匕首整个抽出后,热血便涌泉一般四溅喷出。
  林不回睁大眼睛,他是在战场上沐血成人的,斩首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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