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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疏凝眸看着面前茶杯升起缭绕薄雾:“四年前我率军与大举进犯戎狄作战,开始几个月进行得很顺利,但后来他们新换了个主帅,竟让我军连吃几个败仗,士气大为受挫。接下来,又交锋了数次,两军互有胜负,战况陷入胶着。那统帅用兵狠辣老练奇计迭出,坐镇大帐从不出战。我方细作多方刺探,竟始终查不出其来历背景,就连姓名年龄也全无头绪。战场之上,最重要便是知己知彼,对敌军指挥者一无所知乃是兵家大忌。当时我年轻气盛,仗着有些武艺傍身,便趁着两军对垒之际独自潜入了戎狄大本营。虽是破了几道机关陷阱封锁守卫,但终究还是惊动了敌人,惹了一番混战,不过总算成功引出了帅帐中人。火红衣袍火红软甲,却戴了一个狰狞面具。”
  他叙述很简略,语气也很淡然,将多少铁血豪情搏命疆场轻轻带过:“寻常兵士奈何我不得,到了最后,便只剩下我与那人武功相当缠斗不休。时值隆冬,西北严寒,处处皆是冰雪覆盖。我们只顾酣战,一路出了大营,不觉已至悬崖。我一式长剑回挑将那面具劈开,同时划破了对方左眉,不想,露出居然是一张年轻女子面孔。一愣神间,肋下不慎被其刺伤。恰在此时发生了一场小规模雪崩,将我二人一并震落峭壁。多亏功夫都还算不弱,巨变陡生亦能自救。后来,我们在崖底寻了五日,方找到出去路。我带着她到一处小山村,又过了五日。”
  说到这儿,萧疏像是觉得有些疲累,停下来喝了一口已然不再烫茶水。
  白夏则一直垂着眼睫,没有看他,只是静静地听着。
  “那人跟我说,她复姓司徒,单名一个鸢字,乃是戎狄摄政王独女。在那十天里,我们谈论兵法,比试武功,抛开敌对身份,惺惺相惜。临别时,她说她一定会说服自己朝堂与大楚议和,尽早结束这场两败俱伤劳民伤财战争。她说到时候,两不再敌对,她便风风光光嫁我为妻,戎狄郡主与大楚元帅,永结秦晋之好。
  我以内力将贴身携带多年匕首打造成一副手铃送给她,告诉她,这就是聘礼。她性情甚是孤傲清冷,虽与我渐生情愫,却也始终未曾展颜。然而那一刻,她笑了,就如天下间最平凡普通女孩儿一般,干净纯澈,带着丝丝羞涩……
  分开月余后,她秘密送来口讯,约我到当日那处断崖相见,称事情已经有了眉目。赴约之前,我留书一封,将军中诸事暂交副帅。另有一封信给我同门师兄叶大哥,将我去处和前因后果详细告知,倘若我发生了意外,应该如何部署如何对敌,其中还包括了司徒鸢身份以及多日相处间被我掌握用兵弱点。之所以做这些安排,便是为了以防不测。无论心里如何待她如何信她,我都绝不能有片刻或忘,自己是身系三军统帅。”
  萧疏又饮了一口茶,声音却越加干哑:“到了约定地方,她已在那儿等候多时。仍是一身火红,却没有软甲只有长裙曳地。她歪着头冲我笑,抬起手腕轻摇,铃儿脆响。几十天相思,那一刻我只想拥她入怀。然而当我向她张开双臂,迎接我却是透胸短刺……”
  白夏悚然抬头,不禁‘啊’了一声,想了想又脱口道:“就是那天我在你房里看到红色兵刃?”
  萧疏木然点头,面上全无表情,只是音调平平地继续述说:“我问她为什么,她说俘虏敌方元帅,也是结束战争一种方法,而且更快更好更有效。我虽受创却并不致命,本想拼力反击,却发现浑身筋脉陡然剧痛,犹如寸断。她说,这是‘易魂’之毒发作症状,是在那个山村时候她下到我身上……”
  听到此处,白夏张大了嘴,但压根儿发不出任何声音。
  萧疏扯了扯唇角:“很可笑是不是?在我爱上她,并且以为她也有着同样情感时候,她给我不是一颗心,而是一份致命毒……”
  白夏依然没有说什么,只是伸出手,与他十指交握。
  “我本宁死也不愿被俘,正欲自绝,叶大哥却率兵赶到。她冷笑着说,早就知道我诡计多端存心不良,幸亏早已在这山谷里埋伏了一万铁骑。我当时很想说,倘若我真有此意,又怎会只带来三千兵马,未免太过小瞧于我。然而,这句话我没有机会说出口。伤重加毒发,令我很快便陷入了昏迷。在神志清醒最后一刻,我听到是她下达必杀令,看到是漫山遍野冲天而起大火……醒过来时,四妹正背着我过冰河,周围一片漆黑一片寂静,只有我们俩,只活下来我们两个人……”
  萧疏指尖温度怕是比当时冰河还要低上百倍,便是连呼出气也是如雪般寒凉,就像当时冷透心:“我不是没想过会有变数,不是没想过我与她感情也许并没有到刻骨铭心地步,毕竟只有短短十天,毕竟我们之间还隔着几乎不可逾越仇家恨。但我愿意相信她与我在一起时开心快乐都是真,愿意相信她跟我一样在努力避免战争憎恶杀戮和死亡,愿意相信她要嫁给我,愿意相信她笑……
  所以我抛开了一切放下了所有防备去见她,不是三军统帅不是家重臣不是皇上发小不是萧家长子,甚至不是父母孩儿不是妹妹兄长,只是我,彻彻底底自私一回完完全全做一回自己……
  萧疏闭上眼睛,微微低下头,滚烫前额抵着白夏手背,暗哑声音明明很轻,却又重得让周围空气都仿有千钧:“可是夏夏,我这辈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任性,害死了一起长大情逾兄弟叶大哥,害得三千袍泽葬身火海尸骨无存……你说,若我心里还有她,要如何面对这些为了我一己之私而枉死将士!”
  良久良久,白夏方轻轻问道:“你恨她么?”
  “恨过,在一切刚刚发生时候。就像爱过,当一切还没有发生时候。”
  萧疏抬起头,神情已经平和许多,面色虽仍是惨白,一直仿若刻在眉宇间郁郁之色却不知何时已然消散大半:“不过后来仔细想想,两军交战本就是尔虞我诈诡计迭出,站在她立场,其实并没有做错什么,相反,比我要称职。所以后来再起战事直到大败戎狄,虽然期间交手无数次,我也始终只把她当做一个强有力对手来看待。
  两交战时,我与她是敌军主帅。两交好时,我与她是友邻大臣。各为其主,各凭本事,仅此而已。”
  第二十八章 两个承诺
  “那么……”白夏深吸一口气,定定地看向萧疏:“你心里究竟还有没有她?如果没有,为什么当日一定要逼出‘试情草’,为什么……为什么在梦里会喊着她名字?”
  “梦里?”萧疏一愣,略加思索后,轻轻笑了笑:“那件事之后,我与她虽仍是双方统帅,然而我行动受限不能上阵冲杀,她一如既往坐镇军中,所以直到戎狄大败拔营撤兵,我们都再也未曾碰过面。那天遭到刺杀,我之所以会受伤,是因为刺客突然摇响手铃让我分了神。”
  “手铃?”白夏一惊,有些不敢置信:“那个刺客是阿鸢……司徒鸢?!”
  “一开始我也以为是,所以回去后撤掉了所有防护,就是为了等她。”
  “等她……”白夏没有注意到他话里蹊跷,只是低下头瘪瘪嘴:“这么说,是我坏了你们好事喽!”
  萧疏凝眸,唇角微微勾了一下,声音仍是平稳如常:“戎狄近期频有异动,司徒鸢虽然战败,但其父在内势力反而愈加坐大,父女二人一文一武堪称权倾朝野。如今忽然以这种不寻常方式出现,我必须弄清楚她有何目是否会对我大楚不利,这也是为什么我今天会和她一起出现原因。”
  “那你现在已经弄明白了吗?”
  “没有。”萧疏回答得很快很坦然:“我只确定了那个女子不是司徒鸢,是乔装易容。”
  白夏傻眼。
  “因为三年未见,所以才会在骤然面对那一刻失了心神;因为三年未见,所以才会一直无法判断心里还有没有残留对她感情。”萧疏自嘲地摇摇头:“其实有时候,我是一个很优柔寡断,很懦弱无能人。即便是那样背叛和欺骗,即便中间横亘着仇家恨血海深仇,即便对阵疆场时杀伐决断毫不留情,我也依然不敢确定对她是否已完全放下。毕竟,曾经爱过,也曾经恨过……”
  白夏轻轻‘嗯’了一声,未再多言。
  有些事情就像深深扎入了肉中刺,外表看不出伤痕,但只要碰触却还是会疼。
  于是因了怕疼便不敢去碰,于是时间久了便自己也不知道那根刺究竟还在不在。
  故而,萧疏才不敢面对‘试情草’结果,因为他无法承受哪怕仅仅万分之一可能性……
  萧疏垂下眼帘,看着已经半空杯中漂浮茶叶:“这三年来,我常常会梦到那个峭壁,耳边充斥着惨烈厮杀声,还有一下一下从来不会间断响铃。然而眼睛看到却永远只是被冲天大火映红皑皑白雪,没有人,一个人都没有。我知道,这是在逃避,是不敢面对,是懦夫表现,但我真没有办法……”
  仰首将剩下茶水一口饮尽,仿若是在与过去种种做个彻底了断:“那日遇刺后,我又梦见了同样场景。不同是,这一回我看到了他们。我看到在数倍于己敌军面前,将士们无惧无畏没有后退半步,与那一万铁骑同归于尽。我看到叶大哥以一当百,浑身浴血踏敌尸骨大笑赴死,气息虽绝身却不倒……”
  话语戛然断裂,萧疏薄唇紧抿,偏头望向车窗外沉沉夜幕,隐去眸中闪动粼光。
  两军交战没有个人仇恨,战场上没有屈死亡灵,祭奠军魂最好方式,就是胜利。
  叶大哥,你们以寡敌众折了戎狄最精锐一支骑兵,惨胜亦是胜!大楚三军随后祭上敌人献血,你们喝了么?因为我缘故而累你们战死,待到来日下了黄泉,再给众弟兄敬酒赔罪。
  至于那司徒鸢,如今两边境初定战火刚熄,她在戎狄朝堂举足轻重,因而暂时轻易动她不得。但我发誓,若她再胆敢犯我大楚,我必亲手将她斩于剑下,用其头颅,告慰将士们在天英灵!
  转过头时,情绪已然平复不少,面对白夏不掩担忧目光,萧疏雪色面容上现出一抹浅笑:“我还看到了她,独自站在峰顶,衣裙与周围火光一色。我走过去,发现她前面弥漫着层层叠叠血雾,无论如何都瞧不清她脸。这时,我心口忽然剧痛,让我不得不在距离她咫尺之处停下。低下头,我看见胸前露出了一小截短刺。铃铛还在响,厮杀还在继续,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即便明知是梦境,白夏还是忍不住问了句:“后来呢?”
  “后来……”萧疏想了想:“你就来了。”
  “……啊?”
  “虽然没有看见你,但我知道,你就在我身边。因为我不再被透骨严寒重重包裹几欲窒息,反而觉得很温暖,这种感觉属于你,也只有你才能给我。”萧疏看着瞠目结舌白夏,声音温润而和缓,再无波澜:“于是剧痛消失,我将那兵刃拔*出向她刺去,血雾散开,露出了她面孔。霎那间,所有声音停止,大火熄灭,混战将士也尽数消失,我终于看清了她模样,纤毫毕现。”
  “再……再后来呢?”
  “没有了。我想,今后大概再也不会做这个梦。”
  白夏像是有些失望叹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至少会狠狠戳她几下。”
  萧疏一笑,淡淡道:“梦里面出气有什么用。”
  白夏表情忽然变得很认真:“其实我想说是,即便日后有机会面对面,她又存心不良要对你或者你家不利,你最好也不要杀她。”想一想,又补充:“我意思是,不要亲自动手,交给别人去做就好啦,反正你有那么多手下!”
  “为什么?”
  “因为她如果死在了你手上,你可能会记住她很久。而且那样话,你或多或少都会感到难过。毕竟,是你曾经真心喜欢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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