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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浑
浊。他是个懒鬼,傻得要命,动作迟慢不灵活,可是瞅见女人,就发出牛一样的叫声,俯身
向前,好象要跌倒在她脚下似的。他很快就把厨娘女佣弄到了手,院里的人都很惊异,自叹
不及。他有熊一样的气力,谁都怕他。西多罗夫出生在图拉,瘦个子,老是显出伤心的样
子,说话低声细气,咳嗽起来小心谨慎,眼睛畏怯地闪着。他最喜欢向暗角落里呆瞧,无论
在小声地说着什么,还是在默默坐着,总是呆瞧着最黑暗的角落。
“你在瞧什么呢?”
“说不定从里面跑出老鼠来……我顶喜欢老鼠;那小东西总是悄没声息地跑来跑
去……”我常常给那些勤务兵代写家信,代写情书,这差使真有趣。但是在这些人中,我最
高兴代西多罗夫写信。每星期六,他一定给在图拉的妹子写一封信。
他把我叫到他厨房里,在桌子边和我并排坐下,两手使劲揉着剃了头发的头,然后靠在
我耳边低声说:“好,你写吧。开头是老一套:我的最亲爱的妹妹,祝你长寿。现在再写:
一个卢布收到了,不过你不必寄钱来了;谢谢。我什么都不要,我们过得很好。其实我们过
得很糟糕,跟狗一样。不过,这话不能写。你写:很好。她还小,只有十四岁,不必告诉
她。现在你自己写吧,照着人家教你的那样写……”他把身子压在我的左肩上,一股又热又
臭的口气吹着我的耳朵,反复低声叮咛:“叫她不要让年轻的小伙子拥抱,千万不许让他们
摸她的奶子。你再写:如果有人对你甜言蜜语,你不要相信他,这是他想欺骗你,糟蹋
你……”他竭力憋住咳嗽,脸涨得通红,他鼓着两腮,眼睛里流着泪。他在椅子上坐不安
定,推了我一下。
“你不要打搅我呀。”
“不要紧,你写。……尤其是那班老爷们,千万不要相信他们。他们是骗年轻姑娘的老
手。他们说得好听,什么话都会说,你要是听信了这种人的话,就会被他们卖到窑子里去。
还有,你要是能攒下钱,就交给神父,他若是好人,一定会给你好好保存起来的。不
过,最好,还是埋在土里,什么人都不让瞧见,只消你自己把那埋的地方记祝”听着这被厨
房气窗洋铁皮翼子的吱喳声压倒的低语是很难受的。我回过头去,瞧瞧煤燻黑的炉口,望望
满是苍蝇屎的食器橱。厨房脏得厉害,到处都是臭虫;到处发着焦油、火油、煤烟的强烈的
臭味。炉上的碎木柴中间,油蟑螂蠕蠕地爬走,烦闷袭人心灵。这个兵士和他的妹子,可怜
得几乎令人掉泪。难道可以这样生活吗?这样的生活算是好的吗?
我再不去听西多罗夫的唠叨,而自己写着,写的是生活上的痛苦和心里的牢骚。他叹一
口气对我说:“写得不少了,谢谢你。现在她会懂得要怕什么……”“有什么可怕的,”我
生气地说。虽然我自己也害怕好多东西。
兵士咳嗽了几声,笑笑说:
“你真是怪人。怎么不怕呀?老爷们呢?上帝呢?……还少埃”他一接到妹子来信,就
很不安地请求:“请念给我听听,快些……”于是他要我把一张写得歪歪斜斜的、简短空洞
得使人遗憾的信给他连念三遍。
他人很和善,但对女人却跟所有的人一样,象狗一般的粗野和简单。我有意无意地观察
过这种关系,亲眼看见过这种关系从开始发展到最后往往快得令人惊讶,令人作呕。我看见
过西多罗夫开头如何对女人谈军队生活的痛苦,引起她的同情;其次用甜言蜜语把女人迷
倒;在这以后,就把自己的胜利,讲给叶尔莫欣听,好似喝了苦药似的皱着脸,吐着口水。
这也使我心里很难过。我气愤地问他:为什么他们都欺骗女人,对她们撒谎,然后玩弄,再
把她让给别人,还常常打她们呢?
他只是嗤着鼻子轻轻一笑,这么说:
“你不必管这种事。这些都不是好事,是罪过呀。你年纪小,你还早呢……”不过有一
次,我却得到了更明确的使我难忘的回答:“你当女人不知道我在骗她吗?”他这么说着,
眨巴着眼,咳嗽了一声。“她知——道的。她自己愿意受骗。这种事,谁都说谎骗人。这就
是这样的事呀,全都害臊埃哪里真有什么爱,只不过玩玩罢了。这是一件真正的不要脸的事
情。往后你总有一天自己会明白。可是必须在晚上。如果是白天,就必须在黑暗地方,在柴
棚里,是呀。正因为这个,才给上帝捧出了天堂。正因为干了这种事,所以咱们大家都是不
幸的……”他说得那么好,那么忧伤,而且带着忏悔的样子。因此我对于他的罗曼史,也就
稍微妥协了一点,我对他比对叶尔莫欣更加友爱。我憎恶叶尔莫欣,存心用一切手段嘲弄
他,激怒他,他常常满院子追我,想报复,可是,他是个笨蛋,很少得逞。
“这种事是禁止的呀,”西多罗夫说。
禁止,我是知道的。但我可不大相信,人是为了干这种事儿才不幸的。不错,我确曾见
过人们的不幸,但不相信这句话。因为我常常在谈爱情的男女们眼中,看见一种奇异的表
情,感觉到一种恋爱着的人们所特有的温柔,瞧着这种心的凯旋,常常觉得非常舒服。
但我记得,生活到底是变得更加枯燥而残酷了。我觉得它好象是照着我一天天所见的那
种形式和关系,凝结住了。而且,我没有想到在目前的现实以外,每天在眼前出现的东西以
外,还能有什么更好的东西。
可是有一天,兵士们给我谈了一件事,这使我非常不安。
这院子里住着一个在城里一家高等服装店做工的裁缝。
他很沉默,很和气,不是俄罗斯人。他的妻子长得很娇小,没有孩子,一天到晚光在那
儿读书。住在这样吵闹的、满是酒徒的院子里,这两人毫不引人注目,没声没响过着日子。
他们不接待客人,自己也不到别人家去串门,只是节日的时候到戏院去看看戏。
丈夫一早出去干活,晚上很迟回来。妻子跟一个小姑娘似的,每星期上两次图书馆。我
时常望见她摇着身体,跟一个跛子似的,在堤上一瘸一瘸地小步走着。她跟女学生似的抱着
一捆用皮带束着的书,小小的手上戴着手套,显得朴实、快活、整洁、英爽的样子。她长着
一张鸟儿一样的脸,闪动着一双敏捷的眼睛,全身装束美丽,好似摆在梳妆台上的瓷人儿。
据兵士说,她右边少一条肋骨,所以走起路来身体摇得那么奇怪。但是在我看来,这倒反而
显得好看,使她跟这院子里其他的太太们——那些军官太太,可以马上区别出来。
那些太太们,尽管她们服装鲜艳,声音宏大,穿着臀部高耸的时装,但总显得陈旧,简
直象是呆在暗幢幢的什物间里,跟其他许多无用的废物一起,久已被人忘记了。
院子里的人都说这位娇小的裁缝的妻子有神经玻据说她因为书念得太多,脑子有了一点
毛病,不会管理家务。上市场买东西,吩咐厨娘做中餐晚餐的菜,都得由丈夫料理。那厨娘
也不是俄罗斯人,个子很高、面孔阴沉,一只红红的老是湿漉漉的眼睛,另外一只只是一条
细细的淡红色的缝。可是太太自己——人们这样谈着女主人——连牛肉做的和猪肉做的菜也
分辨不出来:有一次去买茴香,却买来了白辣根。你想想看,这可多么吓人哪。
他们三个人,在这座房子里,全是外人,好象偶然落进了这个大养鸡场的一个鸡栏里,
又使人联想到几只白头翁因为怕冷从气窗口钻进了一家又闷又脏的住宅。忽然,勤务兵们告
诉我,那些军官老爷想出了欺侮这位小裁缝的妻子的狠毒把戏……他们几乎每天,今天这
个,明天那个轮流写条子给她,向她表白爱情,诉说自己的痛苦,称赞她的美丽。她写回信
给他们,要他们别去打扰她,并且说引起他们伤心很对不起,她求上帝帮助他们不要再想念
她。拿到回信以后,军官们围在一块儿高声朗诵,把女的说笑了一顿,然后大家又用另外一
个人的名字,再给她写信。
勤务兵们一边把这事讲给我听,一边笑骂着裁缝的妻子。
“倒霉的傻婆娘,瘸腿娘儿们,”叶尔莫欣粗声地说。西多罗夫低声附和着:“每个女
人都喜欢人家去骗她,她心里什么都知道……”我不信裁缝的妻子知道人家在笑话她,因此
我马上决定跑去告诉她,等她家厨娘去地下室的时候,我从后楼梯跑进这娇小女人的屋子
里。我先走进厨房,厨房里一个人也没有,又走进了起居室。裁缝的妻子坐在桌子边,一手
端着一只笨重的镀金茶杯,另一手拿一本打开的书。她吃了一惊,把书按在胸头上,轻轻叫
喊:“这是谁呀?奥古斯塔。你是谁呀?”
我准备她会拿茶杯或书砸我,就很快地不连贯地说了。她穿一件下摆缀着丝绒边,领子
和袖口钉着花边的天蓝色的室内服,坐在一张大的莓红色的圈椅上。淡褐色的头发卷曲地披
到两肩,象一位天国的天使。她靠在椅子背上,眼睁睁凝望着我,开头有点气愤,后来露出
了惊异的微笑。
我把所要说的话都说完了,失去了勇气,回身向门口走,她开口叫了一声:“等一等。”
她把茶杯放进托盘里,把书放在桌上,然后合叠两手,用大人的低嗓音说:“你是个多
么奇怪的孩子……过来。”
我很小心地走过去。她拉住我的手,用小小的冷冰冰的指头抚摩着问:“没有谁叫你来
告诉我这个吗?啊?那好,我看得出来,我相信,是你自己来的……”她放开我的手,合上
眼睛,低声慢慢说:“原来那些下流的兵在议论这个。”
“你干吗不从这房子里搬走,”我认真地劝告她。
”为什么?”
“他们会欺侮你呀。”
她令人快活地笑起来,接着问:
“你上过学没有?喜欢看书吗?”
“没有工夫看书。”
“只要你喜欢,总可以找到工夫的。好吧,谢谢你。”
她把捏着的手指伸到我的面前,里边是一个银币。收下这个冷冰冰的东西,我觉得难为
情,但又不敢拒绝她。我走的时候,就把它放在楼梯扶手的柱顶上。
从这个女人的身上,我得到一种新的深刻的印象,好象早晨的曙光涌现在我的眼前。因
此,有好几天工夫,我都生活在欢乐中,想着那间宽敞的屋子,和住在这屋子里的跟天使一
般的,穿着天蓝色便服的裁缝的妻子。她四周的一切,美得出奇。光艳夺目的金色的绒毡,
铺在她的脚下,冬天的白昼射进银色的玻璃窗,依在她的身边取暖。
我想再见她一次。如果我跑去向她借书,会怎么样呢?
我就这么办了,而且又见到了她。她仍坐在同一地方,手中同样拿着书。但她的颊上,
捆着一条棕红色头巾,一只眼有点肿。当她拿一本黑封面的书给我时,嘴里含混地不知说了
一句什么。我拿了书,郁闷地走了。书里有杂酚油和洋茴香水的气味。我把这书用清洁的内
衣和纸包着,藏在阁楼上,害怕被主人们拿去弄坏了。
主人家订了一份《田野》周刊。他们只是为取得该刊的服装式样和赠阅的画刊,并不是
为了阅读。把画看过之后,就搁到卧室的橱柜顶上。到了年底,把它们装订起来,塞在床底
下。那里还有三本《绘画论坛》。我用水刷洗寝室地板的时候,脏水流进这些杂志底下去。
主人还定了一种《俄罗斯信使报》,晚上一边读,一边骂:“光写这些东西干什么。真无
聊……”星期六到屋顶楼去晒衣服的时